苦笑夫子 ▏往事惊魂之成都武侯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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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苦笑夫子

那日吃罢晚饭,正躺在铺上养神,听一群同学在门口乘凉聊天。
主题是《静静的顿河》中那个葛利高里,为什么不爱自己的结发妻子娜塔莉亚,却迷恋于既委身于自己又委身于李斯特尼斯基的阿克西妮娅。除了古天才,那伙人日常是很少读书的,对《静静的顿河》却是个例外。
他们之所以关注《静静的顿河》,全因了江某人嘲笑过红卫兵们不学无术,本来是批判大毒草《静静的顿河》,却在大字报上把书名写成《顿顿的静河》——不是笔误,是真以为那本书名叫《顿顿的静河》。没想到这一并不经意且充满爱怜的善意的嘲笑,竟引发了一股小小的顿河热。话音一落,许多人都把那个洋洋一百四十万言的大部头传阅起来,尽管不可告人地是冲着那一对野鸳鸯去的。要不,身为难民又百无聊赖的同学们,断不会作这样的专题学术讨论。
听他们说得有趣,我便竖起耳朵听,发现那说法可真是五花八门。有以漂亮论取舍的,有以风/骚评短长的,有说家花没有野花香的,有说情缘天定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还有说“世上只有藤缠树,山中哪有树缠藤”的,却没有一个人提到葛利高里在迎娶娜塔莉亚的当儿,第一次发现后者的脸上有一颗痣,痣 上还有两根金黄的汗毛,上嘴唇也比下嘴唇长一些的细节。而在我看来,正是这个细节,决定了葛利高里对娜塔莉亚的寡情……可见他们读书粗心了,或者这一节根本没有读——就禁不住偷偷笑。
一伙人正说得热闹,却见江正中风风火火从外面回来,满脸掩饰不住的兴奋,就像天上出了两个太阳。江正中说他刚在城中某处的饭店里,发现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服务员,鼓动大家去参观;还说那女子往日并不在场,独今日出现,只怕是昙花一现,若不抓紧时机一睹芳容,过了今日这个村,明日恐怕就没这个店了,云云。说完就地等着,要带大家即刻出发。哪知众人听了,却不动声色,似还沉浸在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娅那些甜美和苦涩参半的厮混中,就把个大公无私的江正中愣在一边着急。
原来江正中虽出身于贫困之家,却生性喜欢作乱,还喜欢追逐女生。高六七级两个班均无女生,江正中于心不甘,一有机会,就去同高六八级的女生套近乎。看见中意的远远来了,就把脸笑得稀烂,上去搭讪。偏那些女生,一向避免与男生私下交往,否则便会被舍监兼团委书记青永红盯上,惹出数不清的麻烦。见了江正中甜腻腻的笑,更像见了怪物一般,避之犹恐不及,竟不让他有丝毫染指。江正中大不满,便在下了晚自习回凌云洞路过女生院的时候,偷偷将一只死鼠,或一只青蛙,从人家窗孔中塞进去。仅去年一个春天,就在那戒备森严的女生院,闹出三个不眠之夜来。
高六六级一个漂亮女生,读着书就不读了,嫁给了自己的数学老师。江正中很不服气,就像那女生本应嫁给他。见了那数学老师,就远远地竖中指骂“豁皮”。偌大一个学校,哪里有乱子或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哪里便有江正中去火上浇油或锦上添花。即令一粒火星,也会被它鼓吹成通天的大火。倘三日无事,他的脸就灰蒙蒙无精打采。班长东方南看不惯,去劝他别做有损安定团结的事,江正中却嘻嘻笑道:“其实我又何尝非这样不可!只觉这样做一次,灵魂便安宁一分,就如在天平的高端放上砝码,两边就持平一样。”东方南不解其意,就来问我。我虽与江正中有些过从,也不知他话中含义,只猜他信奉无政府主义。但无政府主义似乎也并不唯恐天下不乱。
对于江正中欣赏美女的煽动,大家本以为他又想无事生非,所以才未加响应。和坤更不信他的神话,见江正中还诚心等着,就说如今这年月,如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女子,早被文工团接走了,断不会作服务员端盘子的,除非她的家庭或她本人有历史问题。而家庭或本人有历史问题,则断断不能做饭店的服务员,否则她有朝一日投起毒来,如何了得!可见江正中说的是不实之词。这个推理倒也过得去,不过我听了,总觉缺了点什么。正在思索,嘴快的英俊又发表意见,同意和坤的论断,更讥讽江正中说,只怕是你眼神又出了问题,将白骨精的老母当成貂蝉了,就引出一片嘲笑,把个江正中气得一蹦三尺高,骂英俊学了一场辩证唯物主义,竟不知用发展的眼光看人,好像我错一回,就一辈子都错。
原来江正中虽然喜欢往女生面前凑,但其审美却往往要出很大的偏差,常把东施当成了西施。这在如今的世道,虽正是时髦高深的艺术,但在半个世纪前的当时,却不合公论。因为那时的民间,对女性的天成之美,除去微小的个人偏好,是无根本分歧的,哪像如今,多元到一塌糊涂。所以英俊的冷言,就引起满堂的喝彩。
江正中气够了,就要与何坤和英俊打赌,那急切和冤屈,还颇叫人同情。便有十余人一哄而起,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个事当乐子,便拖着和坤和英俊,跟了江正中闹嚷嚷出去。刚出殿门,又跟上认识不认识的二三十人,形成一个大阵容,卷地而去。为进一步证实江正中的审美观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当然也为了看美女,我便也相跟了去。
那地方并不太远。三五十人黑压压拥过去一看,却哪里是是饭店?只是个卖面条的小铺子。街沿上立个烧蜂窝煤的高脚灶,灶上坐口大锅,锅中的面汤正沸腾着,发出焦煳的麦面味。灶旁是一张长方形案桌,上面放着碗碟和调料。铺面共四张桌子,侧面一个小间,门开着,挂着雅致的布帘。却没见什么美如天仙的服务员,只有一个不系围裙的青年女子,正坐在桌后,埋头专注地吃面条。便有响亮的“哧溜”之声,断续传过来。我正想这人的教养大约有些问题,要是生在我家,怕要挨母亲痛骂的,还当得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却见她猛抬头,果然相貌平平。因为吃的是红油面,惟有两片嘴唇,现出动人的润泽的鲜红。正在心里埋怨江正中这回走眼太厉害,那女子见了我们兀立的一群莫名其妙地朝她瞧,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张间左右盼顾一轮,面也不吃了,站起来便朝里间喊了声“老板”。掏出手绢儿抹抹,嘴唇早已白了。
于是布帘一掀,从小间钻出一男一女两个青年来。那女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腰系扎染的短围裙,阿庆嫂那种,与其说是防护,不如说是装饰。乌发在脑后拖个马尾,用紫红的手绢儿草草扎住,反显出慵懒之美。水红的短袖T恤和得体的紧身工装裤,衬出身段的苗条袅娜,面容妩媚白皙,杏眼中烟波朦胧,还带着某种情意和忧郁,无疑是天工最精致的造化。颜色的绝美就不必多说了,单单一挑布帘,侧身低头而出,在门口站定那几个小小的动作,就透出三分高贵七分优雅来,更别说顾盼之间那逼人的光彩。就在那个刹那,我的第一感觉是自惭形秽,禁不住后退几步,倒吸一口冷气;那种不敢正视的感觉,正如猥琐的老鼠之于中天之日。如果她开口说话,还不知会怎样呢——想必就是江正中推崇的那位;但绝对不是个职业跑堂的妹子,倒像个书香门第的闺秀。于是推推眼镜,继续贪婪地瞧,似要把她刻在眼睛里。
那男的却正相反。不少于一米八的个子,五大三粗,豹头环眼,上身穿件红色的背心,外罩半新的短袖军便装,敞开着;下身是长过膝盖而且肥大无比的黑白大花格子短裤,却把一顶军帽,用纸板撑出漂亮的船形轮廓来,端正地戴在头上。正中一颗耀眼的五角星,想必是地道的真品,就把那正宗的红光,向我们炫射过来。“你们吃面?”那大汉和颜悦色地问。
一时无语。我知道我们只该狠狠看那女子几眼,就此回去,再详细评价的。此时若有人带个头,朝大汉胡乱应付一声,说个 “走”,便也散了。乌合之众,只要有人带头,转瞬间可以做羔羊般的良民,转瞬间也可以化作一群魔鬼。可是大家看着那女子,都梦魇似地傻了,这个带头人竟一时未能产生。我倒是有率先就走的想法,却又因优柔寡断的秉性和不惯作领头人呼朋引辈的自卑,更怕违了大家的意,一时也无所作为。和坤与英俊正看得痴呆,想着自己这回虽然输得太惨,回去不会少遭江正中奚落,却毕竟大饱一回眼福,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大家便黑压压一群愣着,就像没听见大汉的话。
“吃面请进,不吃请便!”听那男人的声气,舒缓流畅,不慌不忙,并无恶意。
“我们想问问她——”从无时务观念的江正中,极想在舆情上立刻报和坤和英俊一箭之仇,遂指着妩媚的女子道,“她那么漂亮,为什么不去文工团?”
有人带头,一伙本来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的人,胆子立即壮了。江正中的身前身后,便有人七嘴八舌地附和,很有点真心替那女子惋惜的意思。此时街上看热闹的,少说也围了上百人,却都木然呆立着,等待大戏开场。
“放肆!”那大汉似乎这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遂陡地变了声色。我知道他的动怒,主要还不源于这帮人的多管闲事,而是源于江正中一句 “那么漂亮”的赞美。那时的人们,绝不能容忍一个陌生人对自家女子的容貌上的赞美;即令不是陌生人,当面赞美人家女子的容貌,也是让人难以接受的,似乎谁赞美女子的容貌,都是心怀不轨,而美貌本身则是耻辱,容不得人揭露——那时大凡美貌的女子,都声名欠佳,多半也是这个原因。这同如今见女子就喊“美女”而“美女”则心花怒放,忙不叠说 “谢谢”的风气,也正好相反。
“暴殄天物,打个抱不平而已。哥子请莫动怒。”江正中油腔滑调地说。
人群中便有讪笑声传出。
“莫不是黑五类出身不好,人家不要?”更有人阴阳怪气来一句。
“ 嗷——”却见那大汉咬牙低吼一声,先扔了帽子,露出光头来,眨眼间又脱下外衣,往身后一扔,竖起眉毛道:“我家幺妹儿出身好不好与你们何干?”言毕向两女使个眼色,顺手抄起一根条凳,大吼一声“滚!”
众人被大汉镇住,吓得后退几步。何坤趁势喊声“走了!”大家回身,正欲退走,而退走也恰是时候,却有人发现那大汉红背心的胸前,赫然印着“红卫兵成都部队”几个黄灿灿的楷体字。那人遂指着大汉胸脯大呼:“快看!”
刹那间,一团无名火在人丛中腾地窜起。人群便摩拳擦掌,骚动起来,急于大打出手。好几个人出头灭火,哪有人搭理?就听江正中叫声“好咧,上!”便有十余人蜂拥入店,扑向大汉,举拳便打。大汉也纵身跳上桌子,把个条凳提在手上挥舞,竟无一人近得他身。那两个女子,却早已蒸发一般,没了踪影,想必从后门溜走,搬救兵去了。
一场力量悬殊的对打顷刻间展开。巴掌拳头远不能表达仇恨,锅碗瓢勺火钳筷子筒一应能就手抓起来的东西,都成了难民的武器,胡乱向大汉攻击。却因毕竟是一窝蜂,战场狭小,障碍又多,那效率就低得可怜。只听愤怒的叫骂声、“吁吁”的喘气声和器物的碰撞声纷乱地响,那大汉却闷声不响,把个条凳耍得风车一般,抵挡自如。忽而圈外有人闲得火起,绕到店外,朝店里掀翻了案桌,便有三摞二十余个瓷碗,摔在店堂的地上,“哗啦——”发出炸雷一般的巨响,崩出满地白花花的碎片。少数没有摔碎的,则滚了个满屋,遂被人踢得“叮当”乱响。很快就有三位穿拖鞋的勇士,掂着血淋淋的伤脚退出战场,腾出的空缺,立即被后面的人填补。忽有人抓起一块蜂窝煤朝大汉掷去,被大汉用板凳一挡,那蜂窝煤便碎裂开来,撒出满堂的黑粉。更有人将条凳砸坏,操一块板面在手,急于向里冲,却进不去,就在外围跳跃旋转着,寻找机会。
毕竟是几十人的阵容,层层叠叠,把个大汉围困得铁桶一般,后面的自然鞭长莫及,屡屡打不上大汉,却打在自己人头颈上。挨打者却并不计较,只管向真正的敌人进攻。第一轮累了,第二轮跟进,周而复始。于是那孔武的大汉,虽仍在奋力拼搏,却早被从桌上逼下,条凳也被夺了。很快鼻青脸肿,力弗能支,只好背靠墙角,仅借桌子掩护着,露出颓败之相来。
我虽同何坤、英俊等人在阶沿下观战,一颗心却早跳成密锣紧鼓,担心那局面发展下去,将会不可收拾。更怕那两个女子搬来救兵,酿成一场大祸,就盼着那事快快结束,大家撤了。
正在寻思,只听远远一声枪响。顺着围观人的目光看出去,东面百米开外的街口上,一群持枪的青年朝这边冲过来。我便在惶恐间同圈外的同伙一起大呼:“来了!快跑!”早摆开向西逃窜的架势,却不好意思就跑。酣战者也听见了枪声,知道不妙,这才丢下大汉,顺手将店里的家什,掀翻的掀翻,推倒的推倒,跳上街来。那大汉也一个闪身,不见踪影。至于围观的人群,则早就影子也看不见了。
江正中虽是肇事者,打斗中却被别人挤出前沿,没捞着什么便宜,胃口早吊得足足的。此刻不得不离开,哪舍得无功而去?先将煮面的铁锅端起,想将面汤泼向店内,却被锅耳烫了手。顺势连锅带汤往倒地的案桌上一丢,浓浓的面汤便倾溅出来,淋漓地流在屋前。吹吹手仍不甘心,又将灶炉朝店内推倒,这才哈哈大笑,蹦跳着随众人逃去。后面便又响了几枪。
此时天已薄暮,正是城里人户外散步的好时光,街上却早空旷得了无人迹,一路只听见关闭店铺的“噼叭”声。那些开着的店铺,也不见主人的身影,想必是看见我们冲过来,关张也怕来不及,就先躲起来了。最该有夜色掩护,街灯却灿然亮起,照见我们一大群闷头没命地奔逃。杂沓的脚步声被狭窄的街筒子放大,听上去雷鸣一般。
那些城里人跑起路来,大约并不是我们的对手。逃了一阵,后面竟没有动静了。诧异间停下脚步回头看,却见那面店的方向,正有浓烟滚滚,冲天而起,继而便腾起一派火光来。想必那伙持枪人没有赶来,原是救火去了,要不就正在放火。
指点一阵,前方却又响了两枪,还有人含糊地喊叫;消防车凄厉的警报声也响起来,于是回头又跑。那疯狂发泄的兴头,似乎这才上来,虽浑身是劲,却不知到底在发泄什么。
转过几条小巷,跑上一条大街。街上路灯稀寥,还有一些行人。看见迎面一群人狼奔豕突而来,有人闪到树后远远地问:“出什么事了?”队中便有人回答:“打过来了!快跑!”那人便跟着跑。一路跑去,居然就跟上十余人,尾巴一样拖在后面。拐了好几条巷子才不见了。
继续往前,又冲上一条大街,行人更多。这方人似乎胆大些,经验也更丰富,见一伙衣冠不整的乡下人匆匆流窜而来,近者就地隐藏,远者驻足打量,有人闪身让道,有人远远地朝我们身后观望,再无一人尾随。于是一路下去,均如入无人之境。在一种如鱼得水般从未体验过的畅快中,心里却总觉有一二分不安,三四分空茫,五六分忐忑,七八分惶惑。
就听江正中扯开嗓子高呼:“秦军败了!” 似乎对受人冷落很有反感,因而寻求报复。
四五十人便一齐高呼:“秦军败了!”
忽而杂乱地大叫:“秦军败了!”叫声像一堆乱麻。
忽而齐声拖长声音大吼:“秦——军——败——了——!”
沿街呼号奔跑,关门的声音和开窗的声音又“噼噼叭叭”响起来,就有数不清的脑袋,从那些密集的窗户中探出,随即迅速隐去,灯也灭了。某处起了一阵喧嚷,夹杂着小儿惊恐的大哭和老人无奈的太息。某处有突起的骚动声,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故。远方有枪声成串均匀地响起,枪声惊动了沉睡的雷公,闷雷就滚滚而来,连大地都在颤抖。一个破裂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嘟哝:“疯子!疯子!”
“秦军败了!”我一边随众兴奋地奔走呼号,一边猜测着左前方那栋红色或灰色大楼的最上层尽头的那间住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幸福与否,温饱如何,此时正在干什么……想象着有朝一日,自己也在那团橘黄色灯光的下面拥有一席之地……就对此刻正在那里盘踞的人生出淡淡的妒恨来,嗓门遂大了三五分,心中也更感快意。就这样妒恨快意了五六十栋楼光景,不期然间到了天府广场,一伙人终于筋疲力尽住了口。
在古天才带领下,拖着踉跄的脚步,特意绕到那个著名的建筑前面。胡乱站着,并没忘记捋捋衣服和头发,把挽起的袖子和裤腿放下,挺挺胸,抖擞精神,打个立正,参差地行了三个大礼。然后在基座下面的地上坐了,伸长脖子喘气。大家都一言不发。抽空朝西南方看去,却见那派火光,已经映红了半边天,隐约间还有嘈杂的人声。附近却死寂一片。歇得够了,才拖着沉重的双腿,一路疾行,回到灯光彻夜不息的武侯祠去。
刚进大门,骤雨般的脚步声又让刚刚睡下的几百难民炸了营,四围的厅堂中一片恐慌的喧哗。有人兔子般夺路而逃,恰与江正中撞个满怀。原来就在几分钟之前,百花潭中学一群全副武装的学生,刚刚光顾了这里。他们旋风般卷进武侯祠,命大家排队站定,挨个儿查看问询,似在逐殿搜寻什么人。未果,又旋风般刮出去。难民们惊魂甫定,刚刚睡下,我们回来,又把他们惊起。
这一晚哪能睡着!开始是沉重的疲乏,继而是浓重的恐惧,然后是失重的空虚,最后是严重的沮丧。沮丧之后就想大哭一场。感觉自己是冬日里一片凋零老树上的枯叶,被寒风吹下,在空中飘忽翻飞着,正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坠落……直到天快亮了,才勉强睡了一会,却又是孤身一人,在灰蒙蒙无边无际的荒原上踽踽而行,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呼啸的北风,正吹得脚旁的荒草,发出凄凉的“簌簌”声。
第二天一早,约上几人偷偷去了那条小街。不幸那条小街,全是木结构的老旧平房,附近又无河流水塘。本是闷热无风的天气,却因起火而刮起风来,于是风助火势,火趁风威,越烧越旺。两辆消防车,怎敌那气焰嚣张的通天烈火!那灾祸就以面店为起点,向两旁延烧,早把那条原本破败的小街,一小半化作灰烬。
知道这个结局后,江正中饶是无法无天,也蔫了整整两日。只字不提自己是否走眼的事,也不敢上街去闲逛。然后不声不响,独自乘火车去了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