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明暗山 | 黄德海

本文为作家出版社即将出版的《明暗山——金克木谈古今》代序

我曾编过一本金克木的《书读完了》,编完后,觉得意犹未尽,就在隔了段时间之后编出了这本《明暗山——金克木谈古今》。稿件全部编讫,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了。我躺在床上,照例胡思乱想,有时高兴,偶尔失落。

忽然间发现自己走在一条路上。看天色,应该是东方鱼肚白的时候。周围只偶尔有几个人影,或前或后地走着。路旁古木参天,一位老人穿着藏青色中山服,手持拐杖,戴一副黑框眼镜,一边抬头看着天空,一边慢慢往前走。我略一端详,认出是金克木,就疾步向前,来到老先生面前。

还没等我问好,老先生就转过身对着我,开口说道:你编过《书读完了》,还要再编一本《明暗山——金克木谈古今》,对我极尽刨根问底之能事,究竟想做什么?难道要把我打碎弄乱,重新编排出一个精神DNA?我已是古旧人物,退出了历史舞台,难道你非要拉我进入现在的话语“系统”,让我成为朋友圈的话题、新时尚的符号?

我熟悉老先生的这种语调,笑笑说:我赶不上活话题,跟不上新时尚,编你的书只是因为喜欢。你虽自称“古旧”,无奈历史并不让你“退出”,所以只好强你所难,陪着我们这些新而旧的人再走一程。我也无法探测到你的精神DNA,倒像是剪径的强盗,行的是精神绑票之实。

金先生笑了:这话虚实参半。你心里想的是,这个老头故意“遮蔽”,我偏要给他“解蔽”。你虽说是对我精神绑票,还不是拿我的文章管你自己的“心猿意马”,学禅宗“牧牛”?我在《挂剑空垄》(金克木新旧诗集)前言里说,季札把自己的佩剑挂在徐国国君坟墓边的树上,是以心传心,挂剑不过是符号。你对我施行精神绑架,是不是也想加入这个符号序列?

我笑而不答。金先生继续说:我是个杂家,做过的事一件又一件,学过的外文一种又一种,弄过的学问一门又一门,但我向来“少、懒、忘”,知其大略,写过小文,也就另起炉灶了。古印度神话里说,环绕可见世界的大山,一边光明,另一边黑暗,因此叫做“明暗山”,正像我翻译过的迦梨陀娑的诗句里说的:“光明又黑暗,仿佛明暗山。”你用这个做书名,是说我的文章暧昧难明,还是要说我的思想有什么“体系”?

我答:“体系”是个西方词吧?我弄不懂,跟我的“模糊思维”也格格不入,倒是“明暗山”看起来雄沉博大,我很喜欢这个味道,并且……我把这本书编为三个部分,是为了把你涉及文化的文章归为一个“结构”。我不敢说什么“牧牛”,“以心传心”,不过是学着你的方法,对你的书“看相”“望气”。

金先生一笑:我知道了,你想“以我观我”,用的方法是“瓮中捉鳖”,让我不高兴也没话说。但我生平喜欢猜谜,让我来猜猜你这么编的目的如何?

说着,不等我开口,金先生已经顾自说了下去:第一辑取名“比较文化”,是用我出版过的《比较文化论集》来命名。从目录来看,你是要把我写的关于中西文化的文章抽出来。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比较文化”主要收入的是你解说欧美文化进入后的思想情形的文章,而把解说佛经的文章算在第二部分,那篇《传统思想文献寻根》就是。这一辑的命名唯一的问题是,好像没有照应副标题中的“古今”,倒好像是说的“中外”……

金先生晃晃脑袋,说:中国大量吸取外来文化有两次,一次是佛教进来,一次是欧美文化进来。佛教的传入,我们虽然有大量的翻译,但进来得太晚,彼此各自成型,格格不入,思想难得通气。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免以己解人。谈古今难免说中外,这个倒也不必矛盾。

我接口道:以己解人的结果有两种,一种是完全排斥,一种是跟原有的文化结合,另创出一种新思想。我们古代的三教合一,是不是吸收融合的结果?既然已经吸收融合了,那经吸收的佛教思想就应该算我们传统思想的一部分。你说印度文化跟希腊丝丝入扣而跟中国古代不甚通气,要是吸收融合的气魄和胸襟也算文化的一种,我们是不是跟印度和希腊另有一种通气的方法?“同类不比”,要是印度和希腊跟我们相同,我们比什么?真正的比较是不是要互相发明,彼此点亮对方?

金老挥了挥手杖,说:同和异各有判断的标准,说同说异要看双方说话的立足点和对象。如果我讲“人间世”,你谈“逍遥游”,我们的看法当然不同。世间没有“只有一头的棍子”,所以你对我的“解构”也可以说是另外一个“结构”。

我凝目金老的手杖,道:说到结构,我在编这部分时觉得有点遗憾,因为你讲的西方,主要是与宗教相关和启蒙时代以来的人和事,古希腊的部分讲得太少。这让我觉得“结构”上有个缺陷,实在没法弥补。

金老接口道:曾国藩把自己的书斋命为“求阙斋”,难道你非要对我求全责备?你既然知道“格式塔”,为什么不自己去“完型”?

我猜到金老的问号原是祈使,就笑着,等他说下去。

果然,金老踱了几步,狡黠地看着我,说:但你仍有讨巧的嫌疑,我写佛经的有些文章你放弃不选,是因为已经选在《书读完了》中吧?你不大量重复选文,是不是要表明你编的两本书各有侧重?

我笑了笑,说:我可不想把两本书“捆绑推销”。不同的书各有不同的读者,现在是“买方市场”的时代,大家自可任意选择。

金先生微微一笑,顾自说了下去:谈到“比较”就不能不知道自己,你选的第二辑应该是取我谈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文章。辑名叫“旧学新知”,取自我出版的《旧学新知集》。

我说:起这个名字固然跟《旧学新知集》有关,还因为你的《探古新痕》《蜗角古今谈》这些书名都蕴含着“古”“今”“新”“旧”的问题。用你的话,所谈之书虽出于古而实存于今,所有对“过去”的解说都出于“现在”,而且都引向“未来”。所谓“旧学”原不妨看做“新知”,所谓“新知”说不定仍是“旧学”。

金老又笑了:你用的方法是把我的文章当成密码箱,然后把我说的一些你认为是“关键”的话作为开锁的密码。但你的密码未必是我的,我的密码也难说是你的。你即使打开了密码箱,也不能断定就是我的一个。

我说:你说过,有两种读书法,一是读出词句以内的意义,一是读出词句以外的意义。两者都是解说文义,但前者的意义是“发现”,后者的意义是“还原”,这不就是说有两套不同的读书解码系统?

金老微一点头,说:这两种读书法清代称为汉学和宋学,其实在汉代经学的今文、古文两派中已经存在。两种方法都能从旧文章读出新意思,但“发现”不易,“还原”更难。现在学术界是不是仍在“发现”和“还原”?

我接过话头:据说,“发现”和“还原”的人都不愿让对方独擅胜场,因此互相争胜。这说不定正是学问进步的原因?

金先生一挥手,没有理我的话:要知道新意思,其实仍可以读旧文章。如果旧文章跟不上新时代,没有“发现”和“还原”的价值,那说明这文章已经进入“死且朽”的行列,应该搭上“末班车”(《末班车》,金克木随笔集),赶快离开才是。

我接道:这些文章中有几篇写到“八股”。这“八股”倒是一种“死且不朽”的现象。我们这代人已经跟“八股”的写作和应用全不相干了,我选这些文章干什么?

金老哈哈大笑,说:我平生几乎没参加过什么考试,你是要考考我吗?其实在这几篇文章的“评曰”中,我已经“一语道破”,似乎不必重复。倒是这几篇文章放的位置,我猜你是为了接应下一辑。“八股”既属有文,又牵扯到无文,你把这几篇放在末尾,为的是编选时有个“转、承”关系,写好这篇“八股”,好体现你的“文心”。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金老接着说:第三辑你取名“无文探隐”,也是取我出版过的一本小册子《无文探隐》的名字做辑名。“无文”的意思我说过,其实还是跟“比较文化”有关,我因为老想“破文化之谜”,所以在解说了近代中西文化的交流碰撞以后,还在不停地“文化猎疑”(《文化猎疑》,金克木随笔集),最后不免追到中国人对外选择的取舍标准,因此就想知道一般中国人或者说大多数中国人的心理状态。但中国人的多数向来不识字或者识字很少或者识字而不大读书,所以我试着从非民间的文化查出民间的,从少数识字的人查出他们所受的多数不识字的人的心态影响。

我接道:谈文献,你把古今中外的书筛选到只有很少的几本。谈心态,你是不是要查出影响我们心态的最重要的几条?这是不是《易经》倡导的“易简”?

金老一笑:你说《易经》,谈“易简”,是在查我的心理状态?

我冲金老笑笑,回到“无文”话题:“无文探隐”其实也是你提倡的“读书得间”的一个应用,不过是从书里的空白读到了书外的空白,方式也从探“显”转为索“隐”。当然,“显”和“隐”只是方便的区分,并不代表两者互不关联。三辑合起来,我是不是可以说,中西相较、新旧相关、有无相生,各有其光明与黑暗,这不正就是“明暗山”?

金老手杖没有点地,又往前走了几步,说:你编的是你的,我写的自是我的。不管是我写的还是你编的,虽然求的是“得间”,弄不好就把自己搞得晕头转向,堕入思想的“无间道”。我们在蜗牛角上谈古今,哪用这么认真?

我说道:你又开始清扫你说的话了,但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不要急着去搭车。我在集子的最后选了一篇《学“六壬”》,本是记你学“六壬”的过程,因为讲的是占卜,算得上是“无文的文化”,可你却说这是一种思维训练,按照一种可变程序在实习计算,推算,考察,判断,并由此上溯到黄河流域的《易经》,引出印度河流域的《波你尼经》和地中海地区的《几何原本》,似乎从无文又到了有文,还扯上了中外的古今,你是不是要提醒我们……”

话音未落,金先生横握着手杖,早就走出很远了。我醒来,只见一缕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已经是清晨时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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