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对门的下放户
那一年的夏天,听说村里又要安置一个从大连来的下放户。即然为户,按下放户的以往经验,一般都是三五口人的。可这个下放户倒是有些特别,就一个人,是个小伙子,听说还是一个大学生。这让人很新鲜,因为我还从没见过大学生长的什么样子呢。可又听说这大学生还是个叛国犯,这就让人立刻恐怖了。天啊,竟然是个罪犯!我的脑海里立刻就出现了罪犯应有的一副丑陋而狰狞的面孔。这以后嘛,可就得小心点儿了。
一天头晌,生产队的政治队长马宝山到我们家来了,是征求我父母的意见的,其实就是来做我父母的思想政治工作,想让那个叛国罪犯,先在我家的西屋住一段时间。并解释说不会住很久的,因为生产队里暂时没有空房子,等给他盖了房子就搬走。父母听说是一个叛国犯,感觉很危险,都不怎么同意。政治队长说,放心吧,我昨天在公社见过他,样子挺厚道挺老实的一个小伙子。叛国犯嘛,就是他想到苏联社会帝国主义,也就是苏修那里去,让人民边防给抓回来了,并不是什么杀人掠货的凶残罪犯,没什么事儿的。
说着,马宝山队长就走到我家里屋门边,从门框旁边墙上挂着的阳历牌上,撕下一张阳历牌纸,掏出自己兜里的烟末袋儿,卷上一根烟,点然后又继续道,再说咱村里贫农家庭总共才三家,那两家的情况你们也知道,人缘口碑都赶不上你家,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要依靠贫农,我就只能依靠你们家了,也算帮了我的忙,面子事儿,我会记在心里的。另外呢,生产队里还有一些苹果树枝子碎高梁秸什么的烧草,就给你们家一些吧。你们收拾好了,我就去公社领人。能给烧草,我们都很高兴!当时的乡下,烧草的金贵程度,并不比粮食差多少。
我家当时住的是平常的五间石头房,就是当中的一间为堂屋,是做饭的地方,有前后门的,东西两边各有两间屋。西屋是几年前大哥大嫂结婚住过的,保持的还挺好,几乎一切如故,简单收拾一下,把土炕烧一烧,驱一驱潮气,就可以睡觉住人了!
第一次见李连斌——那个叛国犯,我就惊呆了!他长得还真是一点儿也不像我们正常的人。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李连斌长得非常有型。他身高有一米八十开外,身材魁梧,膀阔腰圆,四方国字脸,浓眉圆眼,两条蚕眉斜上高挑,眉梢又突然地弯曲,乌黑浓密的头发,斜向右后方,介于平头和背头之间,看着有三十岁左右,其实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李连斌生有满脸的络腮胡子,很浓很密的,虽然刮得很干净,可还是满脸的泛青。他的下嘴巴中间还有一道竖着的沟痕,把嘴巴分成左右两块,给人的感觉就是特别有男人气质。这就给人以不怎么像我们汉族人的感觉了。最令我惊奇的是,他的脑门上有非常明显的三道横向皱纹,而更惊奇的是中间还有一道竖纹,这便形成了一个虎头“王”字,平时还好,一笑或是一皱眉的时候,王字就更明显了。所以嘛,我一看见他,就马上联想到了老虎。你还别说,看他的样子,还真的是有不是几分而是七八分的虎相。他要是双目圆睁,发出一声吼叫,还真是有虎威,别说是小孩子,就是大孩子也会害怕的。可是,他却没有丝毫的凶相,总是笑眯眯的,而且一笑就露出糯米粒似的牙齿,雪白雪白的,很精致。这精致的米粒一般的白牙齿,虽然和他的身形相貌甚至性别很不相称,却也显得极为的亲切可爱。
虽说李连斌就住在我家,是对面屋,父母却私下里告诫我们不要去他的屋里。我们也极少有交流,也没什么可说的。生产队还在我家门前的一大片菜园里,分给了李连斌一小块菜地,那是给他种菜吃的。他不会种菜,也不知道应该种些什么,就问我母亲应该种些什么菜,看我父亲是怎么种菜的。菜种子也是我父母送给他的。然后,他就自己种,种的自然是极不像样子,也就是糊弄着种而已。李连斌毕竟是城市人嘛,他人虽然长得人高马大、身材魁梧的,可是其实身体很糠,没多大劲儿,不论是抡起䦆头刨地,还是用铁锨挖地,干不了几下子,就是浑身的大汗淋漓了。
有时候,大队会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召开批判大会,村里的地、富、反、坏、右等五类分子,都得上台陪斗,这时李连斌也得上台,而且和其他陪斗者一样,五花大绑双手背后,胸前还挂着一个或是纸壳子或是苹果箱子的木板做的大牌子,白底黑字,上面书写着:叛国犯李连斌。叛国犯三个字在上边,李连斌三个字在下边,名字上还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陪斗的和被斗的一样,都得弯腰以示矮小,突出红卫兵革命小将的高大形象。可是李连斌人高马大的,形体比较伟岸,所以他就得加倍地弯腰,并且在尽力弯腰的同时,还得尽力抬头,以便接受人民的批判。在夏季炎热的大太阳下,被脚踹,揪头发,打耳光等,那是免不了的啦。我记得干打人这活儿的,有一个高年级姓于的小子,因为他脸上长有一些麻子点儿,所以外号叫三麻子。这个三麻子和被批斗的人之间,无冤无仇的,可是下起手来特别狠,表现的特别革命小将,连大队的书记都称赞他是个前途无量的革命人才。每当看见台上打人的时候,我就心惊肉跳的。有一次,李连斌还被脱掉的衬衣背心,光着上身挂着牌子在太阳光下接受广大贫下中农社员和红卫兵革命小将们的批斗。
批判会结束后,李连斌就回来了。看到他那面色铁青又委屈痛苦的样子,母亲心里不忍,总是在过一会儿之后,试探性地安慰他几句说,你要坚持一下,扛过这一阵儿就好了。说这些的时候,母亲的嘴里还会发出“啧啧啧”的同情与叹息的声音。李连斌则是眼泪含眼圈地说,谢谢你大婶,我没事儿的,习惯了。然后就躺在炕上,晚饭也不做不吃了。有一次,李连斌被批斗后回来,母亲不知怎么的,就流泪了。李连斌见母亲流泪了,突然地就失声痛哭,可又不敢哭声太大,就压抑着大哭,呜呜的,像老虎也像老牛似的低吼。
李连斌有一个特点我特别喜欢,那就是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身上还经常有一种挺好闻的气味,淡淡的清香的那种,好像是出自于他使用的香皂,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他很干净,讲究卫生,每天早上都站在门前的阳坑边刷牙和刮胡子,搞得满嘴满脸都是雪白的沫子。我发现他每次饭后都要漱口的,这和我的习惯是一样的,我也是每次饭后漱口。可不同的是,我们都是把漱口水吐到地上或阳坑里,李连斌却是咽了下去。我很是不理解,漱口水不就是相当于洗碗水吗?那是用来喂猪喂狗的东西。我觉得那东西好脏,漱口就是把口里的脏东西漱出来,怎么能把脏东西咽到肚子里呢?可是,后来我又反复多次仔细地琢磨,觉得咽下去也是有道理的,所以也就在心里接受了!
房子很快就盖好了。地点就在我家东河沟东边前后街的后街的最东头,那里是老孙家的房东头,是往东又加接了两间房。我记得那里比较低洼,曾经是一片茅草地,后来又种过苘麻红麻线麻什么的。那房子,是我见过的最差的新房子。盖房子是得有梁柁和檩子的。李连斌的房子是只有檩子没有樑柁的。也怪不得生产队,上哪儿去弄大樑柁啊!村子里根本就没有可以砍倒做樑柁的大树,两间房子按理说起码也得22根檩子,最后才只用了10根,每间房子才五根檩子。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在檩子之间再搭上一些树棍,这叫带椽子的。檩子少又细,椽子的质量还极差,这样的屋顶是没有什么承重力的,屋顶的高梁秸上也就不能多放土,自然是保温和防雨的性能都很差的。
由于全村内外,找不到能做樑柁的大树,那就只好盖成没有壁子的房子了。就是直接把檩子插在老孙家的东山墙上,两屋之间再垒一道石头墙,用石头墙来搭住东西两间屋的檩子,然后就是东外侧的石头山墙。我们的两屋之间是用大樑柁支撑檩子的,樑柁的下边就是用土坯竖起来间的墙壁,就是壁子,这内墙壁就是很薄的,也不过多的占地方,土坯外边抹上粘黄土,然后再糊上旧报纸,或者是把旧书拆开贴糊上去。我们屋里的土坯墙壁也就几寸厚,和屋内门的厚度差不多,而李连斌内壁却是二尺多厚的石头墙,几寸厚的门按上去,显得很不配套,丑死人了。我们正常的屋子东西宽度都有四米左右,而李连斌的屋子的宽度,也就两米多吧。感觉那根本就不是主人家的房子,和瓜田里搭建的临时窝棚差不多。东边的一间垒了一个土锅灶,里边的一间靠南窗是土炕,这就是李连斌的新家了。
生产队种地的时候,缺少滤粪的人手,其实也不是缺少人,是谁都不愿意干,太累人了。滤粪就是在种地的时候,用粪滤子(一种柳条或者藤条编制的施肥工具)把掺和了泥土的农家粪肥,均匀地滤到撒了种子的垄沟里。一粪滤子的农家粪肥有十几斤,甚至是几十斤重呢。马宝山队长就叫李连斌滤粪,他没干过,不会滤粪。宝山队长说,没有谁是一下生就会干活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好,在实践中学习嘛。并喊正在滤粪的我父亲过来教一教李连斌,说你要虚心好好地向老贫农学习,还夸我父亲是方圆十几里以内,绝对一顶一的庄稼把式。父亲对李连斌简单说了几句,告诉他如何使劲儿和省劲儿的动作和姿势,然后说主要得你自己试一试才行。
马宝山队长见状便说,对了,这就是毛主席说的实践出真知的道理嘛,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自己反复试一试,体会体会嘛!庄稼人都知道,作为一个生手,一开始滤粪,当然是滤不好的。不是粪滤得不均匀,就是有的地方把粪滤在垄帮子上边了,还有就是粪滤子提得太高,粪就被风吹跑了,这都会影响庄家的长势的,或是浪费了粪肥。李连斌作为城里来的人,更是如此。宝山队长见了,自是不悦,就对李连斌说,你这种行为,说轻了是浪费集体财物,说重了就是在破坏社会主义农业生产。李连斌听了,当然是一声也不敢吭,只会说对不起、对不起。宝山队长说,我估计你也不是故意的,好好虚心学习,接受劳动改造吧。
自从李连斌从我家西屋搬走自己独门后,我和他的接触非但是没减少,反而倒是增多了。尤其是夏天和冬天的晚饭后,没什么事情就自觉不自觉地到他家待一会儿,聊聊天什么的。我当时好像是对生命的起源很感兴趣,就问李连斌生命是怎么来的。他很高兴,出这样的文题,就很了不起。他一高兴,右眼眉就不自觉地上挑一下。他说他是学历史的,对生命的起源也不是很懂的。然后就说了什么生命源自海洋,什么单细胞双细胞什么的,我听得也是懵懵懂懂的。但我心里对李连斌绝对的是服气,甚至是很崇拜他,因为我不论问他什么东西,他全都知道,都能回答出来。而这就因为他是大学生。所以当时在我心里,一提大学生三个字,那就是代表了无尽的丰富知识,大学生就是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的代名词。大学生就是很神秘的人。李连斌要是不叛国,那他现在肯定是坐机关、拿工资的国家职工了,而且肯定会是上等人了。可惜了的啦!
国家开始恢复高考了,李连斌就鼓励我考大学,说你这么优秀,总是在农村里待着,不见识见识外边的世界,太屈才了。那个时候,我已经是小学的民办代课教师了。我为难的是没学过外语,不知道什么叫外语,还怎么去考试啊。我还问他英语是什么样子。他说他是学习俄语的(我心里马上就联想他的叛逃苏联的事情),也不懂英语,但是他知道英语使用二十多个字母构成的。我想象不出来用字母怎么能形成一种语言,那样的语言谁能记得住啊!李连斌说现在外语占分很少的,你可以外语弃权,或者去胡乱打√或划×,也许还能蒙上几分呢,主要靠别的科目的分数。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李连斌一晃也是三十好几老光棍儿了。一个大男人过日子,家里没个女人,时间长了也不是个事儿啊。于是,就接二连三地不断有人给李连斌介绍对象。可是,那些姑娘竟然没有一个能让李连斌看上眼的。我看过其中的几个姑娘,感觉确实都不咋地。有人讥笑李连斌,一个叛国劳改犯,能娶到老婆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对次,李连斌还征求我的看法,我就实话实说,感觉都是一些歪瓜裂枣之类。李连斌听了,忽然地就哈哈大笑起来,以致都笑出了眼泪!我便问他,你笑什么。他说你用的词儿,太准确了!我母亲还让我大姑帮忙,给李连斌介绍对象。事后,李连斌对我母亲说,大婶您给我介绍的这个对象是所有介绍中最好的,谢谢您!母亲还以为有戏。没成想,李连斌话头一转说,可是没什么感觉,等等再说吧,不着急的。母亲只能遗憾地摇了摇头。
有一次,是刮起第一场秋风的一天下午,邻村孔家屯的一个说话有些结巴的老头,要给李连斌介绍对象。老头是为女方那边的人,他是为了帮女方的忙,才四处打听寻找合适的小伙子的。得知李连斌的情况后,他很高兴,觉得犯了错误的三十多岁的光棍下放户,和富农家的女儿结亲,这也算是门当户对的事情。说不定哪一天政策一变,人家就回大连了呢,就又成了城市户口了。本来应该是老头带着李连斌去女方家里相亲的,可是李连斌作为叛国犯,是不能随便离村去十好几里地别的地方的,所以那老头就只好把姑娘带到了李连斌的家里来相亲。据说,那姑娘也是老大不小的了,因为是富农家庭出身,高不成低不就的,一般人她还看不上。那姑娘长相也确实是很不错的,身材也好,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听说当时老头把姑娘领进门,刚结结巴巴地做完介绍,就对李连斌说,你是大城市来的人,咱也不必搞封建那一套,破旧立新嘛,你俩自个儿先了解一下,我得先去一趟茅厕。
等老头从茅厕回来,却惊讶地发现:姑娘坐在炕梢的炕沿上,李连斌坐在地上的杌凳子上,两个人都哭了,泪流满面的。老头大吃一惊,忙问怎么了?可是那姑娘和李连斌二人谁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哭,泪水也是越来越多了!姑娘甚至是哭得呜呜呜的。李连斌只好呜咽着对老头说,大爷没什么,没事儿的。说着,却又继续流泪了。二人莫名其妙的呜呜哭声,与屋顶和院子里的秋风相呼应,令人的心里感觉既悠远萧瑟,而又凄凉酸楚!
老头后来对人说,他从来没听过那样的哭泣,特别的特别,搞得当时不知道怎么了,也止不住流下了眼泪。这对象算是介绍成了。据说姑娘的父母方面,起先只以为李连斌是大连来的下放户,当得知是叛国犯后,就死活不答应了,说姑娘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可是姑娘却是极为坚定,非李连斌不嫁,甚至还扬言否则就自杀!吓得父母只好答应了。
常言道,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可李连斌就是双喜临门。突然就来了通知,他被平凡了,不是叛国犯了。原来他并没有外逃,更没有被抓回来,他当初只是很向往苏联,感觉苏联好,私下和同学说苏联的文化和国家比中国好许多倍,结果就被举报成了叛国犯的。我记得李连斌临返城回大连的前一天的傍晚,他带着他那美丽的女朋友,来到了我们家,向我父母道别,二人一齐向我父母鞠躬,说是感谢我家当初对他的关照,他会永远记着我父母,记着我们家。我至今还记得,那位留着大长辫子的姑娘的到来,使那天傍晚的我家的一切,都瞬间地亮了起来!之后,李连斌就从我的生活里彻底地消失了,无影无踪的。
八十年代中期我大学毕业来大连工作后,有一次在去姨母家的201无轨电车站,突然遇见了李连斌。他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笑容更灿烂了。他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我至今还记得,当时路边的小卖铺的录音机正在播放着邓丽君的歌曲,优美的旋律四处回荡。当时我和李连斌互相留了地址,他是在一家国营大厂的办公室工作。他那美丽的长辫子姑娘,当时已经是五岁男孩的母亲,而且还办了城市户口,有了满意的工作。
可是没成想,从那儿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面,也没有任何的联系,也不知道李连斌如今在哪里,近况如何。我有时候想,这位曾经在我家住对门的下放户,也许如今还健康快乐地生活着,自然应该是早已退休了。当然了,他也有可能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人生的有些事情,谁又能说的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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