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考

江玉祥   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 四川省民俗学会会长

火锅的定义包含三个内容,一是围炉而食的进餐方式,二是就滚汤投进鱼肉蔬菜即烫即吃的烹调方式,三是一种特殊的菜品名称。三者合一,方称得上近代以来坊间津津乐道的“火锅”。

依据此定义,翻检汗牛充栋的古典文献,可知“火锅”起源于唐代,形成于中国南方,是南方各民族的饮食习俗碰撞融合的结果。试论如下。

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有一首五言律诗叫《问刘十九》,曰:“绿螘新醅酒,红泥小火垆。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此诗作于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白居易时年46岁,正在江州(治今江西九江市)任职司马。刘十九,嵩阳处士,名未详。此诗描写诗人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的傍晚邀请朋友前来喝酒,共叙衷肠的情景。诗人邀约他的朋友刘十九:寒冬季节,暮色沉沉,眼看天就要下雪了,我准备好泛着碧绿色的新熟家酿,炉火已经生旺,你能不能过来喝一杯呢?现在很多文章谈起火锅起源历史,都要引用这首诗。但这首诗表面看来是围炉饮酒,小火炉也是可以置于桌上的,但是炉上有无翻煎冒滚的汤锅,则不得而知。我们只有发挥想象,也许有。当然,这首诗描写的意境,离我们今天谈的吃火锅,亦只差一步了!

唐刘恂著,鲁迅校勘《岭表录异》卷上:“交趾之人重'不乃羹。羹以羊鹿鸡猪肉和骨同一釜煮之,令极肥浓,漉去肉,进之葱姜,调以五味,贮以盆器,置之盘中。羹中有嘴银杓,可受一升。即揖让,多自主人先举,即满斟一杓,纳嘴入鼻,仰首徐倾之,饮尽傳杓,如酒巡行之。吃羹了,然后续以诸馔,谓之'不乃会(亦呼为先堖也)。交趾人或经营事务,弥缝权要,但设此会,无不谐者。”

《岭表录异》的作者、唐人刘恂,生卒年不详,仅知唐昭宗时(公元889—904年)任广州司马。他任期届满,时值京师长安发生动乱,返京述职不成,滞留广州,根据在当地耳闻目睹和亲身经历,著成三卷本《岭表录异》一书。上引该书资料,反映了唐代末年中国岭南地区越人的食俗。他们制作的一种羹汤叫“不乃羹”(宋代朱辅《溪蛮丛笑》云:不乃者反切摆也。令人联想到吃涮羊肉时,夹肉入汤,涮的动作)。这种羹汤的制法是“以羊鹿鸡猪肉和骨同一釜煮之,令极肥浓,漉去肉,进之葱姜,调以五味”,类似今日火锅汤料;然后“贮以盆器,置之盘中”。火炉未上桌子,不是围炉而食,而今叫“冷锅”。鼻饮,不用嘴喝,这是古代南方一些少数民族的风俗。南宋人朱辅《溪蛮丛笑》:“犵狫(即僚人)饮不以口,而以鼻自取其便,名曰鼻饮。”

“不乃羹”曾流行于交趾地区。交趾为古代越人居住之地,故当是越俗流传。越人用“鼻饮”之法喝汤,名“不乃羹”;当“鼻饮”之法失传后,将肉、汤一起食用,名“穀董羹”。

北宋苏轼《仇池笔记·盘游饭穀董羹》:“罗浮颍老取凡饮食杂烹之,名'穀董羹。”

南宋祝穆《方舆胜览·惠州》(卷三十六):“(土人)又好作穀董羹,取凡饮食杂烹之。陆道士诗:'投醪穀董羹锅口,掘窟盘游饭碗中。苏子瞻见之大喜。”

南宋曾慥《高斋漫录》载:“禅林有食不尽物,皆投大釜中煮之,名穀(骨)董羹。东坡所用乃此事也,亦前人所未用。”

唐朝南方越人的“不乃羹”,发展到南宋叫“穀董羹”,到了清代就成了广东的火锅“打边炉”,广东地方志和诗文上有大量记载。例如:

清陈坤著《岭南杂事诗钞笺证》卷四“骨董羹”条:“食无下著费千钱,骨董羹香胜绮筵。何事矫揉徒造作,别饶风味是天然。”作者自注:“惠州等处,取凡饮食杂烹之,谓之骨(江按:即穀)董羹。”

清关涵《岭南随笔》“南言略上”条:“骨董羹,冬至日粤人作丸糍祭室神,並杂鱼肉煮。东坡谓之骨董羹,又称打边炉,谓环坐而食也。”

兽面纹方形青铜温鼎(早期火锅,1989年岀土于江西新干大洋洲晚商遗址)

清乾隆十五年刻本《顺德县志》:“十一月'冬至祀祖,燕宗族。风寒召客,则以鱼、肉、腊味、蚬、菜杂煮烹,环鼎而食,谓之'边炉,即东坡之骨董羹。”

清乾隆四十八年刻本《归善县志》:“旧俗有'盘游饭,以鲜脯埋之饭中,至则共相笑曰'掘得窖子。又以杂肴于锅中共烹之,名曰'谷董羹诗人陆道士为诗云:'投胶谷董羹锅内,掘窖盘游饭碗中。东坡喜甚,亲为书之。归善寻常家食至为省啬,市中鱼肉虽以两计,亦寸断可售,其俭可风也。”归善县,隋置,明清时均为广东惠州府附郭县,民国改为惠阳县,今为惠州市。

清道光三年刻本广东《开平县志》:“十一月'冬至,作丸糍祭始祖以下。杂鱼肉之数煮之,环坐而食,谓之'打边炉,又曰'骨董羹。”

清道光五年富文斋刻本广东《恩平县志》:“十一月'冬至,作粉丸祀祖。食鱠为家宴,以腥膻腊味杂烹,环鼎而食,谓之'打边炉,即东坡所谓'骨董羹也。凡遇天寒,召客皆用之。”

清道光十九年刻本广东《新宁县志》:“十一月'冬至祀祖,自始祖以下至于祖祢。以鱼、肉、蚬、菜杂煮,环坐而食,谓之'边炉,即东坡所云'骨董羹也。”

清道光二十一年刻本广东《新会县志》:“十一月'冬至,祭始祖以下至于祖祢。杂鱼肉之类煮之,环坐围食,谓之'边炉。”

清光绪十六年刻本广东《花县志》:“十一月'冬至,则士夫相庆贺。……是日多食鱼脍,云可益人。若风寒会饮,则以杂烹环鼎而食,谓之'打边炉,即东坡之'骨董羹也。”

清末民初徐珂编撰《清稗类钞·饮食类》:“小酌之边炉”条:“广州冬日,酒楼有边炉之设,以创自边某,故曰边炉,宜于小酌。其食法,略如京师之生火锅,惟鸡鱼羊豕之外,有鸡卵,盖粤人已知鸡卵之富蛋白质矣。”“以创自边某,故曰边炉”,乃商人惯用的附会之说,不言自明。

民国16年铅印本广东《东莞县志》:“十一月'冬至,祀先祠。(《周志》《南海志》:冬至遇风寒,多具'骨董羹待客,谓之'边炉。其法,具暖炉以鱼、肉、蚬、菜杂煮,环坐而食。按,莞俗谓之'打边炉。又于是日食鱼生。谚云:'冬至鱼生,夏至狗肉。)”

从上引史料,可知今日广东火锅是由唐代越人“不乃羹”食俗衍变而来,已经很清楚了。

那么,今日北京的“涮羊肉”火锅又是怎么来的呢?也起源于南方,时间大概在宋代。

南宋林洪《山家清供》“拨霞供”:“向游武夷六曲,访止止师。遇雪天,得一兔。无庖人可制。师云:山间只用薄批(江按:薄批即薄切,切成薄片),酒、酱、椒料沃之(江按:沃,灌也,浇也。即川菜师傅说的,先用酒、酱、椒料把切好的肉片码一下)。以风炉安座上,用水少半铫(音diào,有柄有流的小型烧器),候汤响一杯(江按:此处应漏一“酒”字)后。各分以箸,令自夹入汤摆熟,啖之乃随意各以汁供。因用其法。不独易行,且有团栾热暖之乐。越五六年来京师(江按:指南宋都城临安,即今杭州),乃复于杨泳斋伯昺席上见此,恍然去武夷如隔一世。杨勳家嗜古学而清苦者,宜此山家之趣。因诗之:'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末云:'醉忆山中味,都忘贵客来。猪羊皆可。《本草》云:'兔肉补中益气,不可同鸡食。”

这段史料所载南宋武夷山隐士吃的“涮兔肉火锅”,同今日北京涮羊肉有相似之处,如把肉薄批,“各分以箸,令自夹入汤摆熟,啖之乃随意各以汁供”,都同北京涮羊肉吃法差不多。不同的是,兔肉片下锅前,先用酒、酱、椒料把切好的肉片码一下,以除去羶气;南方人烹调是很讲究的。至于汤锅用铫,那是人少的缘故,就两个人,不需用大的铜锅铁锅之类烧器。这段史料,还说明了吃火锅的两条好处,一是简便“易行”,二是“且有团栾热暖之乐”。最后还说到“猪羊”皆可“涮”,自然可视为北京涮羊肉的来源。

明代宋诩著《竹屿山房杂部》卷三《养生部》三“生爨牛(二制)”条介绍了两种生爨牛肉的吃法:“一视横理薄切为牒(横着牛肉文理薄切),用酒、酱、花椒沃片时,投宽猛火汤中速起。凡和鲜笋、葱头之类,皆宜先烹之。一以肉入器,调椒酱作沸汤淋,色故即用也。”(《礼》曰:“薄切之,必绝其理。”)第一种吃法同于南宋林洪《山家清供》“拨霞供”条涮兔肉火锅,如“视横理薄切为牒,用酒、酱、花椒沃片时,投宽猛火汤中速起”。不同的是,一为涮兔肉片,一为涮牛肉片。王世襄《〈中国名菜谱·北京风味〉序言》一文也引用了这条材料;不过,王将“生爨牛”改成了“生爨羊”,以此证明“涮羊肉至少已有四百多年历史”。其实不必削足适履,多此一举。既然《山家清供》“拨霞供”条已经说“猪羊皆可”涮,当然“牛”也可涮。采纳《山家清供》“拨霞供”的材料,证明涮羊肉起源于宋代,将涮羊肉的历史再增加400年,岂不更好?宋诩,字久夫, 明弘治(1488—1505年)间松江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县)人。这种涮牛羊肉的火锅,最初也是江南的食俗。明清两代北京成了京师,人文会萃,这种食俗自然在北京兴盛起来。

清末民初徐珂编撰《清稗类钞·饮食类》“小酌之生火锅”条载:“京师冬日,酒家沽饮,案辄有一小釜,沃汤其中,炽火于下,盘置鸡鱼羊豕之肉片,俾客自投之,俟熟而食。有杂以菊花瓣者,曰菊花火锅,宜于小酌。以各物皆生切而为丝为片,故曰生火锅。”

崇彝著《道咸以来朝野杂记》:“饮馔一项,道光间风俗尚朴素,酒席无新花样。咸丰间,以各省用兵戡乱,京师士夫家多戒繁华,且不暇讲求饮食之属。至同治中,发、捻平后,人心乃定,宴会酒席中食品多者至五十余种。盖开筵以二十品侑酒,计:四鲜果、四干果、四蜜饯果(如红果、甘棠、温朴、杏脯之属,预备沃奶点心用者)、八冷荤。(或用四大拼盘,每盘二种。)首荐以八宝果羹或蒸莲子(皆用大海碗);次之以燕窠,又加之以鱼翅,中加烧烤者为最上等(即烧整猪、整鸭片上),或代以蒸鸭、整尾鲜鱼。总之,大件凡五簋,中碗炒菜亦八味(谓之小炒),中间以点心三道,皆每人一份,谓之各吃。一甜点心,二奶点心(多以厚奶皮实于小碗中,自以蜜果拌之),三荤点心(如饺子、春卷类。)最末以四大汤菜、四炒菜为殿。冬日尚加以十锦火锅,亦云侈矣。余幼年犹值此盛筵,然其中菜品变化不一,此记其大概耳。”“冬日尚加以十锦火锅,亦云侈矣。”可见在清同治以后,随着京城士大夫的生活日益奢侈,“十锦火锅”已成了冬日盛筵上的一道压轴名菜。

四川人吃火锅兴起于明、清时代,分以成都为中心的川西地区和以重庆为中心的川东、川南区两种类型。成都火锅烧器为铜制的火锅炉子,中间有一只铜烟筒,下为炉膛,内烧火雄烟少的青杠木炭,炉膛上面围绕烟筒一圈为盛鱼肉蔬菜的汤锅,锅下面一格落炉灰的炉桥,火锅底座放在铜盘内,置于饭桌上。

早先的成都火锅,其味清淡,类似北京的“什锦火锅”“菊花火锅”。这种火锅的历史究竟有好长,可从四川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会理县红铜火锅制作技艺”的历史推断。会理人一年四季,喜煮食铜火锅。几乎每家人都有一个铜火锅,其形上鼓下扁,形似鼎彝,带有浓厚的中原文化色彩。据说,明太祖朱元璋为平定元末叛军余孽,在会理实行军屯,中原一带的士卒带来了当时中原先进的技术和文化;加之会理自古出铜,遂衍生了独具特色的会理铜火锅。从明洪武年间开始,会理的矿冶业开始进入繁荣期。鹿厂、黎溪、通安等地开始大量开采铜矿。清朝开放矿禁之后,更有江西、湖广等地大量人口进入会理开采矿山,仅当时力马河青矿山一地矿工就聚集数千人之多,形成人口的大迁徙。乾隆十七年,黎溪、力马河等地开始开采冶炼被称为“中国银”的镍白铜。同治年间,大小迤北、金狮、黎溪等铜厂年产量达百万斤以上,成为四川最大的铜矿产地。随着铜矿的开采冶炼,铜器的制作也成为会理独具特色的一项手工艺。明清时期会理所产铜器就已经遍及邻近川滇县市,白铜器皿更是远销国外。民间多使用铜盆、铜缸、铜壶、铜锅等器皿,灯盏、烛台、佛像、祭祀器具和部分衣扣、发簪和饰品都以铜制成,城乡都以拥有使用铜制器皿为家境富裕的象征。民国时期,县城和鹿厂、黎溪等地仍有多家打造铜器的手工作坊,按照传统方法锻造,打制铜器。鹿厂镇北高石坎上有一处小街因聚集多家铜器作坊而得名“打铜街”。民国9年(1920年),全县有铜器作坊7家,工匠28人,年产值银洋6800元,产品远销云南、西康等省。1949年后,由于搪瓷、玻璃、铝、塑料等轻便、耐用的新型制品的出现,较笨重,易锈蚀的铜器渐渐淡出了人们的生活。“大跃进”时期“大炼钢铁”,几乎将所有家庭的铜器都给收回,重新回炉冶炼。由于原料所限,多數铜器作坊不得不停产。改革开放以后,民间的打铜手工业作坊才又逐渐恢复了生产,开始利用废旧红铜、回收铜线材等加工铜锅、壶、盆等器皿,尤以鹿厂铜火锅驰名各地。到1985年时,全县共有铜器作坊5家,从业人员25人;以鹿厂铜器厂规模较大,年产铜器万余斤,产值6万余元。迄今鹿厂还有4户工匠在加工制作铜器皿,所产铜锅、火锅等铜器远销省内外。火锅烧器是为满足民众的生活需要而生产的。从会理红铜火锅制作技艺的传承史,可知川西地区吃火锅风俗至少已流行了四五百年。

以重庆为中心的川东沿江地区、川南产井盐的地区甚行“毛肚火锅”。著名作家李劼人写于1947年至1948年的《漫谈中国人之衣食住行》第一分目《饮食篇》九“牛毛肚”一节有非常翔实的叙述:

毛肚者,牛之千层肚也,黄牛之千层肚肉刺较细,水牛之千层肚则肉刺森森,乍看犹毛也。四川多回教徒,故吃牛肉者众。自流井、贡井、犍为、乐山产岩盐掘井甚深,车水熬盐,车水之工,则赖板角水牛(今已逐渐改用电力、机力)。天氣寒浊,水牛多病死,工重,水牛多累死,历时久,水牛多老死。故自贡、犍、乐一带产皮革,则吃水牛肉。水牛肉味酸肉粗,非佳馔,故吃之者多贫苦人。自贡、犍、乐之水牛内脏如何吃法,不得知,而吃水牛之毛肚火锅,则发源于重庆对岸之江北。最初是一般挑担零卖贩子将水牛内脏买得,洗净煮一煮,而后将肝子肚子切成小块,于担头置泥炉一具,炉上置分格的大洋铁盆一只,盆内翻煎倒滚煮着一种又辣又麻又咸的卤汁。于是河边的桥头的,一般卖劳力的朋友,和讨得了几文而欲肉食的乞丐等,便围作担子,受用起来。各人认定一格卤汁,且烫且吃,吃若干块,算若干钱,既经济,而又能增加热量。已不知有好多年了,全未为小布尔乔亚以上阶级的人注意过,直到民国二十一、二年,重庆商业场街才有一家小饭店,将它高尚化了,从担头移到桌上。泥炉依然,只将分格洋铁盆换成了赤铜小锅,卤汁蘸料,也改为由食客自行配合,以求干净而适合各人的口味。最初的原料,只是牛骨汤,固体牛油,豆办酱,造酱油的豆母,辣椒末,花椒末,生盐等等,待到卤汁合味,盛旺炉火将卤汁煮得滚开时,先煮大量蒜苗,然后将凉水漂着的黑色的牛毛肚片(已煮得半熟了),用竹筷夹着,入卤汁烫之,不能太暂,也不能稍久,然后合煮好的蒜苗共食,样子颇似吃涮羊肉而味则浓厚。(近年重庆又以生鸡蛋、芝麻油、味精作调和蘸料,说是清火退热,实为又一吃法。)最初只是如此,其后传到成都(民国三十五年)便渐渐研制极精,而且渐渐踵事增华,反而比重庆作得更为高明。泥炉还是泥炉,铜锅则改为沙锅,豆母则改为陈年豆豉,格外再加甜醪糟。主品的水牛毛肚片之外,尚有生鱼片,有带血的鳝鱼片,有生牛脑髓,有生牛瘠髓,有生牛肝片,有生牛腰片,有生的略拌豆粉的牛腰肋,嫩羊肉,近年更有生鸭肠,生鸭肝,生鸭腿肝以及用豆粉打出的细粉条其名曰“和脂”(此是旧名,见于明朝人的笔记)者。生菜哩,也加多了,有白菜,有菠菜,有豌豆尖,有芹黄,以及洋莴笋,鸡窠菜等,但蒜苗仍为主要生菜,无之,则一切乏味,倘能代以西洋大蒜苗译名“波哇罗”的,将更美妙矣。然亦以此而有季节性焉,必候蒜苗上市,而后围炉大嚼,自秋徂冬,于时最宜。要之,吃牛肚火锅,须具大勇,吃后,每每全身大汗,舌头通木,难堪在此,好过亦在此。高雅而讲卫生的人,不屑吃;性情暴躁,而不耐烦剧的人,不便吃;神经衰弱,一受激刺便会晕倒的高等华人,不可吃;而吃惯了淡味甜味,一见辣子便流汗皱眉的外省朋友,自然更不应吃,以免受罪。牛毛肚火锅者,纯原始型之吃法也,与日本之火锅仿佛,又似北方之涮锅,只是过份浓重,过份激刺,适宜于吃叶子烟的西南山地人的气分。故只管处在清淡的菊花鱼锅反面,而仍能在中下层吃家中站稳者,此也。(《李劼人全集》第七卷《散文》,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第1版,第329—330页)

在李劼人文章发表的前后,1947年9月上海世界书局出版了陈邦贤著《自勉斋随笔》一书,其“毛肚开堂”条也记载了四川的毛肚火锅:

毛肚是四川冬天一样最时髦的食品,所谓毛肚就是牛肚,把它切成薄片,泡在一碗清水里,洁白可爱,看不出它是牛肚出来。同时不仅是毛肚,并且有牛肝、牛腰、牛肉片、菠菜、大葱、黄芽白、细粉等物,每种一盘。临吃的时候,在锅里烫熟了吃。那锅底下是一个小的炭炉子,放在一个盘子的上面。那炉子的上面,置有一口小的铜锅,那铜锅里放的作料和汤,最重要的便是味精。那汤的锅子,有甲用过之后,乙又去使用,一锅汤投来投去,也有不用别人吃过的汤的。毛肚味道鲜脆,下酒吃饭都好。开堂就是开门出卖的意思。晚上消闲的时候,带着一壶酒去吃毛肚,就是极寻常的事情。 (《自勉斋随笔》,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1月版,第21—22页)

火锅现吃现烫,麻辣咸鲜,油而不腻,挥汗淋漓,酣畅刺激,解郁除湿,适于四川山川之气候,特别受到下层劳动人民如船工、盐工的青睐。改革开放以来,火锅之风又受到新一代年轻人的欢迎,一时席卷重庆、成都等各大城市,形成了吃火锅的时尚,花样百出,经久不衰。今天已从过去的毛肚火锅、菊花火锅发展为鸳鸯火锅,红白二味,浓淡有别,各取所需,老少咸宜,成为过冬之饮食佳品。

凡事有利就有弊。早在18世纪(清朝乾嘉时期),著名文学家、美食家袁枚就提出“戒火锅”劝告。他说:“冬日宴客,惯用火锅,对客喧腾,已属可厌;且各菜之味,有一定火候,宜文宜武,宜撤宜添,瞬息难差。今一例以火逼之,其味尚可问哉?近人用烧酒代炭,以为得计,而不知物经多滚总能变味。或问:菜冷奈何?曰:以起锅滚热之菜,不使客登时食尽,而尚能留之以至于冷,则其味之恶劣可知矣。”(《随园食单·戒单·戒火锅》)

火锅除了袁枚说的各种菜一锅煮、火候不齐,多滚变味,以及吃时“对客喧腾”这两条缺点外,其味道过于燥辣,亦刺激肠胃,多食对健康不利。更有甚者,有的商家为了增加火锅香鲜味道,妄加罂粟壳制汤料,致使食客久食上瘾,为害更大,不可不注意。

四川火锅的现状,人所共知,本文不再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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