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作品：芦笙之歌
芦笙之歌
李本深
我在苗岭听到过不少关于芦笙的传说。其中一个传说是这样讲的：
非常古老的时候，苗岭还是一片瘴雾弥漫的世界，被一个凶残的妖魔霸占着，那妖魔的化身是一条巨大的毒蟒，只要它一发怒，天边的阴霾立刻就铺满天空。多少年过去了，还从没有一个人敢走近这个世界。后来有几个勇士要为民除害，他们结伴举着火把进山，却被妖魔施放出的毒雾窒息在途中，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人敢进山了。
再后来，一个勇敢的小伙子名字叫芦寅，他和一个叫做玉香的姑娘相爱着，说起玉香的美丽，连七彩的孔雀都会嫉妒。有一天，村子里忽然平地刮起一场黑风，刹那间刮得天昏地暗，等黑风刮过，就找不见玉香姑娘了，他一直找到大山脚下，发现了落在草丛里的一只手镯，正是他送给玉香姑娘的。毫无疑问，玉香被那妖魔掳走了。
芦寅当下就要进山去斩除那妖魔，救出玉香姑娘，却被村里的老人们拦住了：“去不得呀，就凭你一把腰刀万万不行，不要去送死吧。“
芦寅徘徊在山下，痛苦啃噬着他的心。他拔出腰刀冲山坡上的一棵翠竹发誓，用腰刀砍断了那翠竹，令他惊异的是那被砍断的翠竹上竟然滴下殷红的血、这肯定是一个奇迹，是天上的神灵被我感动了，他这么想着，突然一阵晕眩，居然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看见一只白鹤飘飘地向他飞来，落在他身边，对他悄悄地说：“听着，三天之内，如果你能让这流血的竹子唱歌，你就能进山去救下你心爱的玉香姑娘了。说罢，白鹤就飞走了。芦寅从梦中醒来，就动开了脑筋，三天的限期到了，他也终于做成了一件奇特的乐器，一吹，那声音有说不出的好听，他高兴极了，立刻佩着腰刀吹着这乐器进山去了，一路走，一路吹奏，于是，奇迹发生了，在他走过的地方，瘴烟毒雾顿然散开，露出明净的蓝天。这奇妙的乐声传到的地方，所有的野兽也都仓皇逃遁，这样，芦寅一直走到毒蟒的巢穴，并且用他的腰刀砍死了那条妖魔的化身，救出了玉香姑娘。他们就在美丽的苗岭上住下来，过着幸福的生活，而那神奇的乐器便是苗家现在的芦笙。
传说毕竟是传说，我下面要说的则是一个完全真实的见闻。
前不久，正当对越自卫反击战开始的时候，一天的黄昏，在藤条河畔通往前线去的路上，我与一支来自苗家山寨的支前队伍结伴而行，崎岖的道路上，长长的马帮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一匹匹彪悍的丽江马驮载着弹药和粮食往前线送。尽管行色匆匆，但赶马帮的民工们还不时地互相招呼着，开个玩笑。特别是走在马帮队前面的一位小伙子，一路唱着“采花山”的歌谣，他白布汗褂子上的两只口袋里插着两颗手榴弹。腰间挂着一串香蕉，最显眼的是他背着的那把芦笙，若不是远处时不时有隐约的炮声传来，还以为他是去赶集的呢。
我和他走一路拉呱了一路，说得最多的既然是前线的见闻。
“真叫英勇啊！我们的大军同志，好多战士挂花了还往前冲锋，拉都拉不下来，担架来了，谁也不肯上，趴着跪着给同志们压子弹，把我们急得直掉泪，你说他们冒死地和敌人拼杀，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为了保卫我们的生活吗！再说那帮越南兵，可气人了，一个比一个怕死。那天我们送弹药到阵地上，回来的时候抬伤员，有个越南俘虏躺在地上像杀猪一样叫唤，其实他不过是胳膊上破了点皮，已经给他包扎过了，可他硬要我们先抬他，我冲他吼了一声：“站起来！自家走！'他就乖乖地自己站起来了。“
说话间，驼队路过那个有名的“死马村“。叫这个名字是有来历的，多年前，为了援越，我们吃木薯，吃野菜，一口一口省下自己舍不得吃的香稻米，搭起马帮，爬山涉水几百里地往奠边府给他们送，年年月月，数不清从这里过去了多少马帮，运去了多少粮食，光在这村子里就累死了两千匹驮马！谁会想到今天他们竟然反过来咬咱一口呢！何等的背信弃义！
小伙子望着死马村，沉痛地说：“当时，我阿爸就是领着寨子里的马帮吹着芦笙去的，一去再没回来，一起去的乡亲们只带回来这把芦笙。“
夜幕不知不觉间垂落了。忽然，一阵隆隆的炮声震响了炮火烧红了半边南天，彷佛凝固的空气突然燃烧起来了。这是解放军阵地上发出的炮声！马帮队的民工们顿然兴奋起来，高声地呼应着，朝向炮火闪光的地方奔去。那位背着芦笙的小伙子矫健的身影宛如一只展翅的山鹰。一天之后，从他们奔去的地方传来了战斗捷报：封土与莱州之敌已被拦腰截断。
大约三天之后，那是个拂晓，我在藤条河畔通往某野战医院去的路上，遇见七八个神色疲惫的担架队员。他们抬着一个伤员走得很急。担架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有件东西在我眼前闪了一下，芦笙，是一把芦笙！我的心猛地紧缩住了，疾步上前追上了担架，天还没大亮，熹微的光线照在伤员的脸上，是他！果然是他！一张黧黑的脸膛由于失血而显得苍白，他是怎样负伤的？伤在何处？我想问一问，然而担架已经远去，我只看见那芦笙上溅满了殷红的血迹，斑斑点点，彷佛不是血，而是芦笙里吹奏传来的音符。
遗憾的是我始终不知道小伙子的名字。
时间过得飞快，当木棉树红遍南国的时候，参加自卫反击作战的部队班师回国了，英雄们披着战尘穿过一道道凯旋门，在嘹亮的国歌声中接受祖国的检阅，我的采访任务也格外繁忙了。一次我到一个战功卓著的英雄部队去，一位两鬓斑白的副师长拉住了我，此前我采访过他，他曾经当过贺龙的警卫员，是个了不起的猛将。
他给讲了一个芦笙的故事：
有一个担任穿插迂回的连队，由于战斗进展太快，连着三天没得到后方的补给。断粮的几天，战士们几乎全靠芭蕉干充饥解渴。还要同阻挡他们前进的敌人进行殊死搏斗。那天，忽然在激烈的枪炮声中传来一曲悠扬的乐声，那声音飘飘洒洒、断断续续，犹如一只高翔的仙鹤在炮火闪烁的空中鸣叫……
是芦笙的声音！
“是我们的人！“年轻的连长马上做出判断。当即命令二排长带领一个班，寻着芦笙的音乐摸下山去，敌人的炮弹也发疯似的落在芦笙响起的地方，剧烈的爆炸声一停，芦笙又响起来了，像是一个永恒的生命在歌唱。终于，战士们在一堵岩壁下找到了一支由三十多个民兵组成的运输小分队，领头的小伙子已经负伤了，他摇晃着身子，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手里却还紧紧地抱着一把芦笙。原来这只运输小分队已经在重山中跋涉了一天两夜了，由于尖刀连战斗进展神速，不断变换阵地，小分队便沿着他们的踪迹，日夜不停地追赶。昨天，他们在满天大雾中迷路了。怎么办？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胜利，阵地上的战士们正在饿着肚子鏖战，说什么也要把给养送上去。他们踩着雨中溜滑的羊肠小道，扯着藤蔓向前摸，摸上一个山头，碰到一堆尸体，是越南兵，再摸上一座山头，只见遍地的子弹壳，再往前摸，差点摸到敌人的阵地上。
那背芦笙的小伙子想了个办法，吹起了芦笙，引得敌人噼啪乱打枪。他们就在枪声中机敏地选择隐蔽的路线，悄悄地通过，就这样转了大半夜，他们听见了前方激烈的枪声，爆炸声，就兴奋地跳起来，靠着芦笙的声音，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亲人。那小伙子将紧紧捆在背上的一袋干粮解下来交给连队司务长之后，便软软地倒下了，伙伴们把他和别的伤员一起抬下阵地，抬回后方医院。在向敌人发起进攻之前，尖刀连长命令每个战士都要吃一些干粮，没想到分发干粮的司务长突然像个小孩子似的哭起来，颤抖着手，将一袋干粮递到了连长面前，原来那干粮已经被鲜血染红了，连长一阵心酸，眼睛顿时湿润了：“去！把这干粮给所有的战士们看一看！“
之后的结果就不用说了，那场战斗他们打得非常非常漂亮。
副师长的故事讲完了，我胸中的浪涛却翻滚不止。不由想起了那个关于芦笙的古老传说。
此后的一天，我乘坐的吉普车沿着藤条河奔驰，从车窗里望出去，眼前是一片诗意朦胧的世界，一轮圆月升起，将圣洁的光辉洒在祖国边疆的千山万壑上。那满山遍野的橡胶林，那蜿蜒于山谷里的淙淙溪流，那槟榔树下的竹楼，那甘蔗林旁的茅屋，全都在琥珀似的月光中了，突然，一点明亮的火光跳进我的眼帘，那火光宛如一大朵艳丽的茶花。我下了车，向那火光走去，老远就看许多人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欢快地舞蹈歌唱看那阵势，或许会跳个通宵达旦呢。是什么声音使我突然停住了脚步？听，是芦笙！是芦笙的歌声！
真诚的朋友吗？来来来！
我们一起唱歌！
勇敢的山鹰吗，来来来◎
我们跳个快活！
如果是虚伪的敌人
可要担心我的腰刀
它锋利的刀尖
时刻都对准着妖魔！
美妙的芦笙哟
用歌儿赞美幸福的日子
勇敢的苗家哟，
用鲜血捍卫母亲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