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康:谁也不许给我扣帽子,除了我自己。
拉康早期教学中的能指(二):
拉康:谁也不许给我扣帽子,除了我自己。
作者:何逸飞
“无意识像语言那样构成”(l’inconscient est structuré comme un langage),现在也译成“无意识像语言那样被结构化”,这句话在国内拉康派精神分析圈内广为流传,甚至被称作“拉康的名言”。
其实这句话出现得挺晚,一字不差地出现是在米勒版第十一个讨论班《精神分析的四个基本概念》第23页。这已经是1964年的事了。要知道我们上一篇文章所划定的时间是1953年9月至1957年底。但这句话出现得晚并不代表这个观点出现得晚。其实在1953年《无意识中言语和语言的场与功能》一文中,就已经出现了这一观点的先声:“症状……它本身就像语言那样被结构化”(le symptôme […] il est lui-même structuré comme un langage)[1]。
也就是从这一篇文章开始,拉康开始借助语言学来提出他的精神分析理论。著名的“S/s”——能指在所指之上——就被他命名为索绪尔公式。可见他毫不避讳索绪尔对他的影响,以致于不少人开始把拉康归到语言学家、结构主义者一类,甚至有评论说“拉康可能已经偏离了弗洛伊德的方向”[2]。
所以今天我们就来说一说拉康的立场问题。
首先简单介绍一下索绪尔的能指。
根据其《普通语言学教程》中的教学,关于“能指”的讨论其实出自“概念”(concept)和“听觉像”(image acoustique)这一体两面构成的“记号”(signe)。
这就是最初的图示,跟“能指”(signifiant)和“所指”(signifié)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在当时的语言环境下,“符号”并不容易被理解成“概念”和“听觉像”的总体,反而容易被单单理解成“听觉像”。为了避免歧义,并且把“记号”一词保留下来以作为一个整体,索绪尔提出“用‘所指’和‘能指’相应地替换‘概念’和‘听觉像’[3]。”
从根本上来说,“能指”只是用来消除“听觉像”和“记号”之间歧义的次级产物,要弄清楚“能指”的定义,最好直接从“听觉像”入手。
听觉像“并非实质的声音、纯粹物理的东西,而是声音的心理印记……它是感官性的。如果我们说它是‘实质性’的,那仅仅是就感官性而言的……也只是就另一个术语‘概念’而言的,后者通常更为抽象。[4]”
在感官的意义上,能指具有实质性。我们发声的时候会有肌肉运动,也会有空气在发音器官间流动,但我们默念诗歌或其他语句时,听觉像同样会浮现。索绪尔进一步说:“听觉像无疑本就是词的代表物,因为它源于虚拟的语言,不必通过任何言语来现实化。[5]”
简单来说,在索绪尔那里,能指可以是具体的、实质的声音,也可以是虚拟的、言语之外的东西。
拉康在第一个讨论班里这样定义能指:“能指是听得见的材质(matériel audible),它要表达的不是声音。……它涉及的是音位(phonème)……”[6]
音位并不是实际上的语音。一个音位上可以有多个发音,而语言使用者心理上认为这几个语音是等同的,甚至可能不会察觉发音上的区别。比如,某人把“谢谢”读成“sièsiè”的时候,他不觉得有问题,我们也能听得懂。此时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是说话人实际上发出的声音,而是这个声音心理层面的位置。
从音位这一阐释来看,拉康的定义和索绪尔一致,都指示着心理层面的能指。
但你品,你细品。
拉康强调的是“听得见的素材”(matériel audible),而索绪尔用的是“听觉像”(image acoustique)。audible指的是“可听见的”,可听见,是一个物理层面的感觉判断;acoustique则指的是“听觉的,声学的”,是一个理论层面的抽象概念。
当然,单纯的咬文嚼字不足以作为足够的证据,要说拉康对能指的引用和索绪尔语言学有什么不同,还得回到拉康的立场。
关于“能指”(signifiant),拉康在提及“听得见的素材”的同一课中,评论《梦的解析》时还生造了“能指性素材”(matériel signifiant)一词,用来表示那通过声音和象形文字 (hiéroglyphe)所表达的内容。
索绪尔强调了能指物理和心理层面的属性,拉康虽然对两点都进行了引用,但此处还引入了“象形文字”的维度,亦即书写的维度。而索绪尔曾明确说过“语言和书写是两个不同的系统”[7],并且主要在语言的维度讨论能指。拉康此处把索绪尔框架下应当分开讨论的范畴合并到了一起,这显然不是出于语言学的立场。
要知道,弗洛伊德曾经说过:“梦的解析完全类似于对古代图画文字,也就是埃及象形文字,的解析。[8]”
显然拉康在说“能指性素材”的时候给“能指”打上了弗洛伊德的烙印。毕竟这个讨论班开始的时候打的口号就是“回归弗洛伊德”。
而关于“无意识像语言那样被结构化”,拉康也在1955年11月16日的讨论班上,用更直白的方式说:“翻译弗洛伊德的说法,我们可以说——无意识就是一种语言。[9]”
拉康把“无意识像语言”或者说“是语言”这一论断归功于弗洛伊德,而“被结构化”无疑是受了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影响。
至于说,因为受结构主义语言学影响太大,“拉康可能已经偏离了弗洛伊德的方向”,拉康本人肯定说没有。
有人问拉康偏没偏离弗洛伊德的方向?他肯定说没有,他一个弗洛伊德派精神分析家怎么可能偏离弗洛伊德的方向?有些人啊,老想搞个大新闻,就说拉康已经偏离弗洛伊德方向啦,然后就把拉康批判一番。
拉康本人也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自然会给出反击。以下姑且用第一人称书写,以加强语气。
有人把我的教学和语言学混为一谈?一派胡言!啊,我今天就要和他们划清界限[10]。
“无意识是语言学的前提。[11]”
什么?翻旧账是吧?白纸黑字是吧?文责自负是吧?我今天就明确地告诉你们:“如果我说过无意识像那什么来着,哦,像语言那样被结构化的话,那是因为语言啊,首先啊,这玩意儿就不存在。[12]”明白我意思吗?
“你们爱当拉康派就自己当去,反正我是弗洛伊德派。[13]”
注释:
1 Jacques Lacan, « Fonction et champ de la parole et du langage », in Écrits, Paris : Seuil, 1966., p.210 et 292
2 Rose-Paule Vinciguerra, « Lacan, linguistique & la linguisterie », in La cause freudienne, 2011/3, N°79, pp.281-285
3 Ferdinand de Saussure,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Paris : Payot, 1967., p.99
4 同上,p.98
5 同上。
6 Jacques Lacan, Séminaire I : Les écrits techniques de Freud, Paris : Seuil, 1975., p.272
7 Ferdinand de Saussure,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Paris : Payot, 1967., p. 45
8 Sigmund Freud, « L’intérêt de la psychanalyse », 1913, inédit
9 Jacques Lacan, Séminaire III : Les psychoses, Paris : Seuil, 1981., p.20
10 Jacques Lacan, Séminaire XVIII : D’un discours qui ne serait pas du semblant, Paris : Seuil, 2007., p.41
11 Jacques Lacan, « Radiophonie », in Autres Écrits, Paris : Seuil, 2001., p.406
12Jacques Lacan, Séminaire XX : Encore, Paris : Seuil, 1975., p.126
13 1980年,巴黎弗洛伊德学院(École freudien de Paris)解散前的讲话,未出版。
作者:
四川大学精神分析硕士
巴黎八大精神分析硕士
巴黎八大博士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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