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江湖往事:陕西盗墓三十年

江南的才子山东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

作为十三朝古都,活者来,死者留,走在这片土地上,说不定脚下就是哪个王侯将相的墓。

也难怪,前段时间西安就上了头条:西安地铁修得缓,只因文物把路拦。

过去人们的文物保护意识不强,搞基建,只管哐哐砸。这些年力度加大,开工前都要做勘探。一下子忙坏了考古院。

这事要放在民国,可能就没这么难了。因为出了个“党跛子”,专干挖坑的事。

跛子原名党玉琨,关中刀客出身,趁着民国动乱时代,拉起一支队伍,做了军阀。1928年时,驻扎在宝鸡凤翔。

军阀想要保存实力,得想办法筹钱买枪。党跛子的办法很简单,就是盗墓。

地上的乱子都搞不定,政府哪有力量保护地下。党跛子明目张胆地举行了动工仪式,大放鞭炮,以便驱邪。

挖墓的人,是从附近的村子征召过来的,有一千多个。为了激发他们干活的积极性,还请来几台戏班子,表演助阵。现场搞得是热火朝天。

几个月下来,五十多座墓被掏空,珍贵的东西就有一千多件。为此,党跛子和孙殿英齐名,成为民国的“盗宝双雄”。后者在同一年,炸开了清东陵的慈禧墓。

看到眼前的宝物,党跛子很兴奋,大手一挥,开赏:多给民工发几个蒸馍!

他自己和一帮手下,在府里举杯庆祝,把酒言欢。半夜里,酒喝的有点多了,去到院子里撒尿。地上铺的砖不太齐整,他一脚踩空,摔倒了。

结果,有半块砖正好抵到了裤裆处,一只睾丸硬生生被挤到了骨头缝里。

那种痛,只有他自己懂。

1949年建国之后,盗墓之风被杀了下去。再说,严格的计划经济下,即使有了宝物,也没法卖出去。破四旧中,很多古迹被毁,更没人拿文物当回事。

要说有用的地方,就是农民们把秦砖汉瓦或墓碑,搬回家砌了猪圈。

但是到了80年代,开放后,中国与外国来往,文物市场又活跃起来。一批盗墓贼,重新出现在了关中平原上。

在金钱的诱惑下,他们忘了党跛子蛋碎了一地的事。

生活于1980年代的西安人,走在街头,不时会碰上说粤语的广东人。那时候,社会开始松动,南边人便到内陆来倒腾生意,经常聚集在钟楼饭店。

其中一个项目是收铜钱,又叫麻钱。当时大家的文物保护意识也不强,家里如果有古币,就拿出来卖了。本地也出现了代理商,走街串巷收购,再卖给广东人。

从铜钱开始,慢慢的,瓷器、铜器、石雕等东西,也朝广东那边走,最终流往香港和欧美。

期间,少不了坑蒙拐骗的事。范伟和高秀敏演过一个小品《卖猫》,反映的就是这个情况:文物贩子装着去买猫,其实看中的是猫吃饭的那个碗。

几年下来,民间的东西收得差不多了,没硬货了,就开始打墓地的主意。大约从1988年开始,江湖的各路盗墓贼,开始朝关中地区盘踞。

那时候,在西安盗墓就像赶集会,经常晚上能遇到一起。就拿长安县来说,每天晚上盗墓的人大概有百十个。大家互不干涉,各忙各的。有时候,还互相借个工具用。

以至于,流行一句话:要想富,挖古墓,一夜成为万元户。

此时的盗墓手段,已经不像党跛子那么简单粗暴了。盗墓者懂得风水,能测算出墓道的入口。然后用洛阳铲掏个十多米深的洞,在里面填上炸药,实施爆破。炸药让周围的土松散了,就很容易挖进去。

盗墓者如此猖狂,一方面是警力跟不上,没法对每一个墓地进行保护,只有靠当地群众发现了举报,才能去处置。

另一方面,盗墓者的手段,是从古老的经验流传下来的,并且长期奋战在第一线,有的比考古专家们还专业。再加上金钱的驱使,他们总能敏锐地找到那些隐藏的墓地。

比如,盗墓常用的工具洛阳铲,就是一百多年前,洛阳一个叫李鸭子的的盗墓者发明的。铲头是个半圆筒,一铲子下去,能带上来一筒土,可以辨别下面有无情况。

因为这铲子特别好使,后来就被考古学者拿来用了。在考古院校里,使用好洛阳铲,是必练的基本功。甚至在个别院校的课堂,还曾邀请盗墓者去给学生们上课。

高手在民间,不服不行。常常是,盗墓贼动过手之后,考古专家才发现那里有重要文物,跟着采取保护措施。

比如渭南的韩城,有“文史之乡”之称。其中有个梁代村,2004年的时候,村民们在短短几个月内,抓住了四十多个盗墓者,还有300斤没来得及使用的炸药。

报到政府后,文物局的人来了,一番钻探考察,发现这里竟然是西周的墓葬区。墓地多达100多座,遍地都是文物。

同时还发现了一个消失数千年的诸侯国——芮国。据历史记载,芮国的皇后芮姜夫人,在丈夫死后掌权,是历史上第一个女王,比武则天还早1000多年。

这一成果,堪比楼兰古国重见天日,被评为当年“十大考古发现”之一。

担心走漏消息,盗墓的人更多,文物单位把这个地区围起来,悄悄进行挖掘。尽管如此,还是听说从西安来了一群盗墓贼,要带着微型冲锋枪,来抢文物。

文物局吓了一跳,不得不派来武警,荷枪实弹,重兵把守。尤其是晚上,不停在村里巡逻。这才把盗墓者吓跑。

之后有一天,巡逻人员在村外的一条沟渠旁边,发现了一块塑料瓶大小的青铜器,觉得很奇怪。严密布防后,最终抓到一伙盗墓贼。

原来,盗墓者发现没法通过铁丝网进到墓葬区,便选择从远处挖一条地道进去。

这样的事多了,盗墓者也不服气:明明是我们发现的地方,为啥最后归了你?同样都是挖古人的东西,为啥你就成了考古,我成了盗墓?

就像《鬼吹灯之精绝古城》里有句台词讽刺说:

网上还有人发帖:两者的区别,一个是明盗,一个暗盗,都是损阴德的。

文物单位不得不展开宣传。比如,在咸阳的一处考古挖掘现场,就树立起这么一个红彤彤的牌子:

不像《鬼吹灯》《盗墓笔记》中写的,盗墓者来自世家或门派,现实中的他们,大都是为了赚钱,半路起家的。

1986年,西安电影制片厂拍摄了一部电影《东陵大盗》,讲的是孙殿英盗取慈禧墓的事。那个年代的观众和今天一样,喜欢这种惊险猎奇的片,上映后票房很红火,又拍摄了4部续集。

别看张艺谋的《红高粱》在国际上获了大奖,但真正赚钱养活制片厂的,还是这样的商业片。

也是在这一年,一个叫杨彬的西安人,从技校毕业后,被分配到了西影厂,当摄影师。1992年小平同志南巡后,中国掀起一个下海潮。杨彬也跟着这股风,离开厂子做生意去了。

起初,他在小寨开了家服装店,因为竞争太激烈,没赚到钱。一天,他逛街到了古玩市场,看到一个中年油腻男,花了一万元买了一面铜镜。

眼前一道光闪过,人生豁然开朗,他知道自己该干啥了。

西安的文物交易场所,最早是集中在小东门一带,农历逢五和逢十的日子开市。凌晨三四点进行交易,天亮就散了,人称“鬼市”。

在文化单位呆过的人,还真是爱学习,回到家后,杨彬就买了一大堆书和杂志,比如《文物》《收藏》等,认真研究起来。

懂行之后,他开始组建团队,向地下开挖。毕竟做过摄影师,出于职业习惯,每当挖到一个墓,都要给宝贝拍照。

既是给买家看,也是供自己欣赏。

几年下来,在他的电脑硬盘里,有124个文件夹,共5232个文件。他还在西安建了座文物修复厂,从美国进口原材料,对破损的文物进行修复。

真是,干一行,钻一行,爱一行。

而他所盗的墓里,最珍贵的是位于西安长安区庞留村的,唐贞顺皇后墓。

“贞顺”是死后谥号,生前是唐玄宗的惠妃。在宫廷里,生育是第一生产力。这个惠妃先后为玄宗生了7个孩子,所以深得宠幸。

其中一个孩子叫李瑁。他倒没啥名气,但老婆是大网红杨玉环。也是惠妃亲自给儿子选的亲。

惠妃38岁时死了,玄宗很伤心,寝食难安。想要忘掉一段旧感情的最好方法,就是进入一段新感情。这时,有人向玄宗介绍,说玉环长得不错,玄宗便叫来看一看。

这一看,就确认了眼神,也导致大唐的命运,走向了另一边。

在墓里,惠妃的棺材,是一个宫殿形状的石椁,体积太大,没法直接走盗洞运出去。

但这难不倒杨彬,他先将石椁切割成31块,打好包,就像宜家家居一样。然后用一种叫葫芦井的长臂吊车,一块快从洞里拉出来。

随后,东西被运往广州,出海,最后到了一个美国人手里。一趟下来,杨彬到手一百万美元。

石椁是国宝级文物,这事惊动了整个文物圈。最终,在2006年7月,警察将逃到深圳的杨彬抓获,判了死缓。

大作家海岩的《长安盗》,就是根据这个案子写的。今年还将拍成电影,由范伟主演。

服刑期间,警察整理杨彬的硬盘时,发现了一张精美的壁画。审讯杨彬,他指认了拍这幅画的墓地位置,原来是在唐朝高官韩休墓里。考古队挖了8个月才拿到。

这是一张高2.2米、宽2米的大幅独屏壁画,此前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尺寸,因此具有重大意义——填补了壁画史的空白,将中国山水画的成熟期提前至唐代。

新版历史书又得添加新内容了。而重写历史者,却是一位盗墓贼。

回想起在逃亡途中,杨彬给自己取了个化名叫“宋四清”,西安话读出来是“怂事情”。它有两个意思:一是不好的事情,一是碎小的事情。

杨彬想让不好的事情,变成小事情。

一开始,西安话没能救得了他。但从狱中立功表现看,事情起码变小了一点。

盗墓行动从八十年代末开始,到了新世纪初达到高潮,大案要案频发。

因为这个时候,房地产崛起,一些老板有了钱后,开始收藏文物,一下子搅动了市场。哪怕国家不断严打,还是有人铤而走险。陕西这个文物大省,也就一直处于危险中。

难怪说,没有买卖,就没有破坏。

盗墓组织称为一锅儿,其中级别最高的叫掌眼,负责策划、鉴别和出售,比如杨彬。此外,还有支锅,负责筹钱和买设备;腿子是技术工,相当于工程师;下苦是帮忙干粗活的农民。

但农民不一定都做下苦,有的也会利用熟悉地理的优势,自己来搞事情。

2004年6月,咸阳乾县的南岭村,一对吴姓兄弟,承包了村里一块没人要的坡地,说是要种果树。老大叫吴跃进,老二叫吴建设,看名字容易让人想起山西一个姓令的家族。

小的时候,吴跃进曾经到这块地里玩,结果被路过的大人骂了一顿,说这里是唐靖陵区,要是塌陷了,会把他给埋了。

几十年后,听说这块地要搞承包,吴跃进感到发财的机会来了。他要挖墓盗宝,并把兄弟吴建设也拉上。

尽管俩人关系并不好,之前曾因为家庭矛盾反目,三年没说过话。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那之后,他们天天钻到地理忙活。两年后,果树长大了,形成一道青纱帐。不走进去,根本看不到里面是什么。同时,他们也探查到了古墓的位置。

第三年的夏天,两人开始动手。轮班来,一个挖洞,一个放哨,交替进行。除了他俩,谁都不知道,哪怕是枕头边的媳妇。

又挖了三年,到了2009年秋天,终于挖通了墓室。还是一处“干堂子”,也就是密闭得好,没有水渗入,就像一个地下房间一样。东西拿起来,用布一擦,光艳夺目,竟然是“唐三彩”。

这批货出手,两人赚到了650万。对于一个农民家庭来说,规模相当于王首富的一个小目标。

钱就堆在果园的棚子里。兄弟来商量着怎么分。一开始都同意一人一半。点钱的时候,吴建设说自己家里孩子多,负担重,想多拿几十万。

吴跃进一听就火了,多年前的旧事重新翻起,两人开始吵起来。然后,就动了手。吴跃进抄起地上的铁锹,往弟弟的头上抡过去。

世界一下就沉寂了。像墓道中的灯烛,瞬间熄灭。

他把弟弟的尸体埋了,自己回到家,却再也睡不着觉,三天三夜没合眼。

吴建设的媳妇,三天没见丈夫回来,报了警。

警察在果园里找到了尸体,也找到了那个盗洞。挖得非常规整,细致坚固,堪称最完美的盗墓通道。抗日时期的地道战,都比不上这个。

狱中的吴跃进,面壁反思自己:那么一大堆钱,怎么就舍不得多给兄弟几十万呢?

农民大叔干活是实在,但毕竟不是道上的人,有时候拿到了宝物,也不好办,出现不少蠢贼。

比如,1991年的时候,咸阳一个姓马的人,听说卖文物能赚钱,便把彬县花果山一座庙里的大圣铁像给偷了。一时半会儿没找到下家,就埋在了猪圈里。

结果,猪开始不吃不喝,几天后就死了。

媳妇埋怨说,猪八戒最怕他大师兄,你怎么偏偏把他给偷回来了?

马叔无奈,只好把大圣又挖出来。他不敢物归原主,害怕自投罗网,便扛着去了甘肃的一座庙里,想卖给那里的和尚。

和尚接过来看了看,发现塑像的底座上,明明白白印着一行字:彬县水帘洞。

这几年,陕西境内的最大盗墓案,是2016年的“7·20系列盗掘西汉古墓案”。

事情起初是在咸阳淳化的大圪垯村被发现的。7月份的西北,地里的玉米还没成熟,但是却有人频繁出入的痕迹。警察动了心眼,仔细一看,有盗墓贼挖的洞。

目标是汉武帝的宠妃“钩弋夫人”的墓。名字来源于她一生下来就握着拳头,不能伸展,直到后来见到汉武帝,才伸开手,原来握着一个玉钩。

钩弋夫人的儿子当了皇帝后,动用巨大人力,给母亲修了墓,取名“汉云陵”。既是当地的旅游景区,又是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虽然发现早,盗墓贼没能得手,但是这么重要的陵都敢动,也太胆大了。警察随后开始了一场大范围侦破行动。一年多下来,端了好几锅儿,抓了90多人。

因为案情太复杂,至今,很多谜团还没有完全揭开。比如收缴的东西,到底出自哪个大墓,还没有定论。

能确定的是,这绝不是最后一批盗墓贼。

其中,人称“西北盗墓第一人”的孟老大,也落了网。他的人生,恰好见证了陕西盗墓发展史。

孟老大本是红旗手表厂的工人,八十年代初,从给广东人收铜钱起家,后来开始倒卖文物。因为练出了一双火眼金睛,能决断文物的真假贵贱,成为长安头号权威。

他还建立了一个从挖到卖的完整产业链,源源不断从地下捞钱。家里住着豪宅,孩子留学国外。

60岁后,他多次想要金盆洗手,但一直没有洗成功。

人生说白了,只有两个大的选择,敢不敢出手,要不要收手。

很多电影都有类似情节:想着干完最后一笔就撤,但这最后一笔往往成了绝命之笔。

大多数盗墓者,最终都走上了这条结局。当一铲子下去的时候,其实已切断了自己的归路。只是在对钱的渴望面前,他们并没有意识到。

就像《鬼吹灯》里说的:

很多时候,之所以会功败垂成,不是智谋不足,也不是胆略不够,其实只不过是利益使人头脑发昏。

虽然都明白这个道理,但设身处地,真正轮到自己的时候,谁也想不起来这个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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