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为什么把刘邦写成了流氓

汉帝国的建立之群雄逐鹿（二）

汉高祖刘邦留在中国人心中的第一印象，大约就是个大流氓。

后世有个叫李宗吾的发明了厚黑学，刘邦就成了他的厚黑学经典案例。

以至于后来的电视剧小说等各类文艺作品，都接受了刘邦是个厚而无形，黑而无色的大流氓的形象。

有的文艺作品塑造刘邦是个独特的流氓。甚至有电视剧拍刘邦对着家乡的大河叹息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太流氓了呢。

还有的文艺作品则反其道而行之，刘邦不是流氓，是世人误解了。

总之，刘邦是流氓的人设是没法改了。

看了上节讨论《司马迁是否可信》的朋友，肯定对扁舟很有意见。

你不是说司马迁写的人物都是基于官方的资料与官方的定性吗？

官方对于开国皇帝就是这么定性的？就是一个大流氓？

扁舟只能说，官方还真就是这么定性的。

刘邦开创的汉帝国和之后的帝国很不一样。

可以说，刘邦创立的汉帝国奠定了后世帝国的基本概念与君臣的基本行为规范。

在刘邦创业的时期，人们对于要不要帝国，要不要皇帝，君臣应该在怎样的框架下相处是没有经验的。

到了后世帝国，所有人都知道君臣名分一定，彼此就应该以什么样的模式互动。

所以后世的帝国对于开国皇帝很容易定性为绝对的高大上形象。

但汉帝国新建的时候，一共封了7个异姓诸侯王，封了103个侯，这些王侯都实实在在的有自己的土地和子民。

帝国真正自己掌握的土地人口不足全国的三分之一。

大多数诸侯功臣都认为自己和皇帝是合伙人关系，你大点，我小点。

皇帝为了铲除异姓王，改成刘姓王，又打了好几年仗。

这些诸侯和功臣们，在面对刘邦的步步紧逼的时候，心里对刘邦多有不满与怨恨。

吕后与审食其谋曰:诸将与帝为编户民,今北面为臣,此常怏怏

史记借吕后之口明言，大家与你以前都是老百姓，有的人甚至还是你的领导和大哥。

现在大家天天要向你叩拜，受你打压，心情很不爽。

他们自然愿意把刘邦好色贪酒，为人粗鄙，动辄骂娘，向儒生头冠撒尿等事都抖落出来。

总之刘邦这家伙，望之不似人君。

更有甚者，刘邦这家伙被项羽追得到处跑的时候，为了跑快点就把自己的儿女踢下车。

忠心耿耿的卫士把太子公主拾掇上来，刘邦急了甚至想把卫士也给杀了。

更过分的是，项羽把刘邦的父亲老婆拿出来作人质，说要杀了他们，刘邦笑嘻嘻的说，你吃他们的肉的时候也分我点啊。

你说这刘邦，哪有半点皇帝样，这简直就是个人渣啊。

你们不知道啊，当初起事其实都是我们哥几个的本，没他刘邦什么事。

也就是看刘邦平时好咋呼，我们一时胆小，就拉了他来当老大顶缸。

没想到后来成了，他居然大剌剌的想吃干抹净，这家伙就不是好人啊。

上面这些记载未必都是假的，不过这些负面消息通常在皇帝胜利后就不再流传了。

然而此时诸雄并立，刘邦临死前才勉强清理完异姓王，实在无力清除这些负面说法。

刘邦死后是吕后当家，她天天想着怎么破坏刘邦的布局，怎么安插自家人。

你说吕后对于档案里那些功臣诸侯们不利于刘邦的数落会怎么看呢？

她乐得睁只眼闭只眼。

那吕家倒台了，汉文帝整理高祖和吕后的档案的时候，总可以管了吧。

文帝是功臣和他们的后代们一手扶持的，否则皇位根本轮不到他。

你说文帝有啥资格和动机去动这些历史问题的细节呢？

那文帝干不了这事，到了景帝和武帝时期总可以了吧？

你别说，景帝和武帝时期多半有过关于高祖时期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只不过遇到了难题。

我们看点有意思的东西，想到皇帝圣旨首先想到什么？

是不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但西汉帝国皇帝诏书的开头不是这样。

高祖和吕后那是创始人，诏书开头直接说事，从来不加没用的修饰。

文帝以后的皇帝诏书开头多半都是类似“朕获保宗庙”或者“朕承宗庙”。

翻译过来就是：我家祖宗的产业，现在是我守着，所以我发的诏书你得听。

直到宣帝以后，部分诏书逐渐加上了“朕承圣业”或者“承大业”的话。

到了东汉帝国，所有诏书就不再保宗庙了，统一都是承圣业、大业。再后来就成了奉天承运了。

这里的区别很大，因为文帝景帝武帝都承认，我之所以是皇帝，是因为我继承了祖宗家业。

那你的祖宗基业要继承，我们这些被分封王国、侯国的家族们，祖宗基业就不要继承了吗？

所以后来的皇帝就都成了“奉天承运”，我之所以是皇帝给你们下命令，是因为我代表的是天。

只有我是天子能代表天，你不能代表天，所以不管你祖宗多牛X，你也得听我的。

那文帝景帝和武帝就不懂这个道理吗？为什么都不敢加奉天承大业的话，要到宣帝时才试着加呢？

要知道文帝是支系藩王被邀请入京的，按法理比他有资格当皇帝的多的是。

文帝一系如果一开始就强调我是承天运，就等于断了其他藩王继承大统的道路。

你自己莫名其妙的被人抬上了车，就不许我们也跟你一样被抬上车了？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文帝景帝是没有能力藐视众多王侯的，只能以继承祖宗基业的方式把宗室、功侯们和自己置于同样的权威体系下。

我继承祖宗基业，你和我都是一个祖宗的后代，当然也有资格继承祖宗家业。

至于众多功侯亲人们，你们祖宗的伟大家业也受帝国保护，大家放一万个心。

直到武帝以后，宗室、功侯屡遭重击，再无力与皇权争锋，皇帝们才逐渐向承圣业，承天意转移。

因此，西汉帝国皇帝的权力法理往往通过继承祖宗基业，而祖宗奉承天运这样的方式来曲线表达。

很多朋友可能觉得，你说这么多，和帝国要把高祖定性为流氓有啥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我们看看下面的故事更能有直观体会。

我们都听说过，汉帝国初期黄老之说和儒家展开了激烈争夺。

从景帝开始，皇帝出于扩张自己权力的需要，越来越倾向儒学中的齐鲁学派。

但是黄老学说是当时政治的主流，双方专家代表们经常互相问候对方祖宗。

景帝就不定时组织双方顶级专家代表进行大型辩论。

而双方辩论的一个月经话题就是所谓的汤武革命问题。

什么意思呢，我们解释下。

黄老学说主张君就是君，普天之下君主最大，国家的一切秩序都应遵循君为贵的道理。

儒家不一样，儒家认为天最大，所谓天地君亲师，君主只是代天行事。

所以皇帝一旦违背天意，大伙就有资格替天行道。

大家可能会疑惑，皇帝不是要加强皇权吗？

怎么拉来的儒家反而是说皇帝不是最大，是老二，皇帝想打倒的人反而坚持皇帝最大呢？

这里面的弯弯绕咱先不理会，以后再说。

总之，汤武革命话题成为双方理论争锋的主战场。

你说君王最大，那夏桀商纣也是君王啊，他们也最大吗？

那商汤、周武王替天行道，打倒暴君桀纣，难道不是正义的事业吗？

黄老的专家说，商汤、周武王当然是带领人民走向新时代的伟大君王。

但是万事都要一分为二的看待，在背叛老领导桀纣这件事上，他们就是叛逆，就是弑君。

双方天天拿这些车轱辘话争来绕去的，听都听烦了。

所以，有一天儒家的专家实在受不了了，决定来个死亡攻击：

“那照你的说法，咱高祖皇帝带领大家反抗暴秦，也是不对的，也要一分为二？”

这一下整个会场登时鸦雀无声，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大伙来辩论说到底那是为了争官做，是来要权要财的，你这好家伙，直接来要命啊。

尴尬的气氛下，皇帝不得不下来圆场：

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

当时的人们都认为马肝有毒，不能吃。所以皇帝的意思是说：

你天天吃肉会吃马肝吗？你们好好讨论学术，扯汤武革命干嘛？散了散了！

这事说明帝国在意识形态领域一直是高压状态，哪些是禁区等闲人等不能乱碰，那绝对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

帝国对于高祖事业的定性是非常重视的，大约从景帝开始，对于高祖时期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就逐渐有了基调。

首先要突出高祖皇帝受命于天，所以我们继承祖宗家业，也就顺势继承了天意。

所以我们翻开《史记高祖本纪》，起事前的故事全都是在鬼扯。

什么刘邦是他妈和龙生的啊，什么刘邦长得就像龙啊。

什么刘邦背后老有龙被人看见啊，什么老岳父第一眼就发现刘邦大贵相啊，什么神秘老人发现刘邦一家贵不可言啊。

再到后来，什么赤帝之子斩白帝子啊，什么头上有王气，老婆隔多远都能认出来啊。

总之一句话，刘邦能得天下，那就是因为天意。

这一堆刘邦承天意的记录，多半是后世、尤其是景帝武帝时期补充的内容。

不过这些东西实在太扯了，骗骗无知百姓可以，震慑不了那些有点学问和地位的人啊。

中层和基层有点地位的人，才是对帝国最大的威胁，尤其是帝国处于长期分封的状态，人们对于自己所处封国的印象更甚于帝国。

比如你是吴国的中层干部，你更容易感觉到自己是吴国人，感觉吴王才是我们的伟大领袖。

如果当时有网络的话，你很可能会和一个帝国本部人为帝国好还是伟大祖国吴国好撕得天昏地暗。

这个时候帝国再怎么突出宣传高祖的高大上事迹都无济于事，因为你会觉得我们大王才是高祖的真正传人，帝国首都的那帮家伙是可耻的修正主义分子。

所以我们应该紧密团结在大王周围，反抗帝国的暴政。

为此，帝国决定了另一个原则。

那就是对于当时功臣诸侯中关于高祖的一些负面消息，尽可能有选择的保留。

总之，我们要告诉大家，刘邦实在没什么特别的道德与勇气。

他实在有很多龌龊事，可他还是得到了天下，建立了帝国。

为什么呢？那是因为他代表了天意，他就是这么运气好，因为他受上天眷顾。

在这样持续宣传的潜移默化下，基层干部们很容易觉得，我们大王也许能有刘邦这样的勇气和能力，可能有这样的运气吗？

刘邦得天下，那是天意啊，天意就在长安，我们大王英明神武，可是哪有这样的天意呢？

我紧密跟随我们大王估计是得不到老天眷顾，得不到太多功名，还是算了跟帝国混吧。

可以总结了：

刘邦的流氓形象，源自他得天下后强势扩张皇权，导致众多诸侯功臣不满。

大家流传着很多对刘邦不利的说法，刘邦没能力清理这些负面信息。

之后的吕后和文帝，或主观不愿，或客观不能，都没有清理掉这些负面信息。

景帝武帝时期，开始对高祖进行一些重新定性。

出于扩张皇权需要，他们接纳了儒家的皇帝代表天意的政治概念，并四处宣传。

但当时帝国同姓王与功侯的后代势力仍然很强，宣传上有很多顾虑和现实考量。

所以大约在景帝或者武帝时期，对于高祖时期的若干历史问题，做了以下更新：

大幅增加高祖皇帝受命于天的内容，保留很多负面信息以加强高祖得天下源自天意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