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早春时候,最适合读书的位置
梁东方
在屋子里的各个不同位置放着不同的书,这些书的共同点是都在读而且都读得津津有味;津津有味的表现就是读着读着时时可以停下来,在小本上写下点有关无关的什么。
这样一来,在屋子里的任何位置都可以随手抓起一本书来,进入到一种理想的使用时间之境中,也就是忘我之境中。不过早春时候,这样的极乐状态多少会有些受损,因为屋子里的寒凉。
遍寻之下,终于在楼上的阳台上找到一个温暖的角落。
一般来说说,楼上是外面冷它更冷,外面热它更热。但这个阳台上的角落,因为有一段南墙还有西侧的落地窗与南侧的落地窗一起,形成了一个三面都有阳光和阳光的反射的角落,坐在这个角落里可以明确感觉到墙壁上辐射的热量。这应该是早春时候整栋房子里温度最高的位置了。温度最高的表现是可以坐得住,可以不被寒凉时时提醒,甚至后脑勺和耳廓上都有逐渐积累出来的暖意。
这个角落里的温度比没有阳光的屋子里高,比有阳光没有墙壁反射热量的地方也高,几乎是让人觉不到寒凉的宜人之地。
在这样的宜人里,我今天手里拿的是佩索阿的《惶然录》。
我们已经习惯于这样一种状态,干任何事都事先想好方向与目标,最高追求就是实现目的本身。在这个过程中少有重视过程本身的,而如果是仕途经济也就罢了,文艺创造也如此的话,就少了过程本身精益求精的乐趣或者叫做享受。急就章和粗制滥造很接近,不仅作品少了自然而然形成的内在质地,经不住时间的考验,更关键的是没有了过程本身的人生蕴藉。
佩索阿《惶然录》这样死后别人为它整理成书的东西,可贵之处在于自然,在于展示的是创作过程本身;因为它不为任何目的的写作,没有格式和文体,没有引经据典,没有模仿照搬,是人生的真实而又超脱于出版目的的写作。只言片语的形式和飘渺的思绪与被敏锐捕捉到的丰富神奇意象,构成了一个普通人,一个按照社会地位与名分来说非常普通的写作者的瑰丽创造。
世界上很多天才的写作都是这样,再比如瑞士的瓦尔泽、中国台北的袁哲生。他们都是因为人生状态本身的内在需要而写作,而非为了职业、为了谋生、为了迎合、为了声名地位;如果说有什么使命感的话,也就是人生在世的感受感触与表达这种感受感触的愿望而已。他们生前不大被承认,或者完全没有文名,没有奖项,但地位自在人心。与很多活着的时候轰轰烈烈,死了很快就连同作品一起成为被遗忘对象的所谓职业作家相比,他们才是真正的人类灵魂的雕刻者。
坐在这里,书读得进去,人也心无旁骛,只在与既往的人类灵魂雕刻者心心相印,不因为寒凉而坐不住、而有所妨碍。这样的状态,夫复何求。一直到下午四点半以后,太阳的威力大减,这个最温暖的角落也寒凉了下来。所以白天一定要抓紧时间坐到这里来,它总是会定时消失的。
不过,寒凉也有个适应过程,刚开始的时候小腿凉就受不了,慢慢地它凉也就凉吧,像是不那么敏感了。如果肯抽出点时间去灌个热水袋,那就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它非常贴身地源源不断地释放出可以弥补气温缺陷的热来。
因为不愿意用电灯,尽量随着日光自然作息,所以有日光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宝贵的,都要充分利用。那些可以在没有光线的情况下进行的事情,都尽量留到日落以后;那些必须有光才能进行的读写,则尽量在天还亮着的时候完成。不愿意在还有天光的时间去坐在电脑前写字,还是想尽量用天光来阅读。对于寒凉的降临也就尽量予以抵御,不肯后退。因为思绪还沉浸在佩索阿所引起的悠远沉浸之中。
黄昏终于降临,坐在窗前可以看到不被遮挡的完整黄昏,总是人间一种寻常平常而又已经难得的享受。佩索阿们的话语暂时告一段落,无尽的天地是阅读之后沉思着渐远的尾声。
在渐渐归于黑暗的整个黄昏里,渐趋模糊的世界,慢慢安静下来,人生终于到了一个默然无事的阶段。凝望窗外天际的模糊视觉,似有无尽深意,其实又寥然无一物。
第一盏夜灯亮起,黑暗的大地上荡漾着看不见的诗意。看不见与朦胧相遇,孤灯与光明同行,人在环境中的体验的丰富性,藉此实现。其表现就是人可以久久地凝望,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