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沃什丨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被扒光衣服 在公众面前展示身体缺陷的人
【为何而羞耻?】
诗是一种令人羞耻的东西,因为它萌生于某种私密的行为。
诗与肉体的意识紧密相连。诗凌驾于肉体之上,它是精神的,但同时也脱离不了肉体。然而,它假装自己完全属于精神领域,与肉体毫不沾边,便有了令人羞耻的理由。
我为我是一个诗人而感到羞耻,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被扒光衣服在公众面前展示身体缺陷的人。我嫉妒那些从不写诗的人,他们因此被我视作正常人——然而我又错了,因为他们之中只有极少数能称得上正常。
【用心感受】
写作时我会进行一种特殊的转化,那就是把意识的数据——我的内心感受——转化为其他与我有相同感受的人的形象。因此我不仅能写自己,还能写别人。
【歌颂上帝和英雄】
写“我”的诗和“歌颂上帝和英雄”的诗之间,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因为在这两种情况下,描述的对象都被神话化了。然而……
【感恩】
我感恩,很久以前在橡树林中的木头小教堂里接受了天主教洗礼。我感恩,上天赐予了我如此长的生命,令我能在漫长的人生里——无论我信或不信——思考我那长达两千年的历史。
这段历史有多神圣,就有多邪恶。我们建造了比耶路撒冷、罗马和亚历山大港更雄伟的城市。我们驾船环游了大洋。我们的神学家发明了三段论。随后,世界的巨变开始了。多么希望那是我们的无心之失,然而并不是。十字架与骑士剑的征途上没有一丝无辜。
【信,不信】
我曾是一个虔诚信主的人,也曾是一个毫无信仰的人。这种矛盾常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我开始怀疑,是否“信”这个词本来就有另一层内涵,只是从来没有人研究过。也许这才能解释,为什么我说的矛盾不是个人心理的问题,而是人类族群生活的问题。无论是宗教信仰还是无神论者,都无法告诉我们该怎样准确地理解这个词。
我以为“信”的意义很难言说,但它的解释近在咫尺,就在空中飘着,还有很多人大叫道:“是啊!于我心有戚戚焉!”
因为就在这个教堂中,我看到身边的人虔诚地画十字、跪下、起立,可我猜他们和我一样——不是“相信”,而是“想相信”,或是“片刻相信”。也许有些人不一样吧,那么是怎样的?几百年前的人所关心的事和今天的不同,但布莱兹-帕斯卡早在十七世纪时就说过:“否定、相信和绝对怀疑之于人,正如奔跑之于马。”艾米莉-狄金森在十九世纪时说过:“我在一小时内经历了一百次‘信’和‘不信’,因此我的‘信’保持了敏锐。”何苦要自作聪明地思考呢?像教堂里其他人一样老老实实地祷告才更重要——那些一方面给予人们以抱怨宗教繁文缛节的机会,一方面谨遵对上帝的恭谦的人,难道不正是这么想的吗?
也许当我即将接近“信”的真正意义时,会突然看见一群赤身裸体的人——他们浑身是毛,散发着原始的性吸引力,好似野兽一般,只因神圣的仪式和非肉体的崇拜被联系在一起——还有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事吗?
【本应该?】
这位在罗马天主教文化中长大的诗人,本该用写下的每句话来印证宗教信仰的真理。然而即使他自己愿意,也无法做到,因为诗有时也是一种策略。他那个时代的文学深受不可知论影响,无神论的思想在作品中也并不鲜见。如果他反其道而行写一些对宗教虔诚的诗,那么不仅不能改变任何人的信仰,还会使自己被冠上二流诗人的称号。
【行善与恩赐】
的确,灵魂得救的理想变得越来越淡薄了,以至于如今再也见不到表现这个主题的画了。因此虽然有时你告诉自己:“如果我想要使灵魂得救,就应当放弃那些对我来说极其珍贵的东西,比如我的创造力、爱情、权力,或者其他能满足我欲望的事物”,但要做到却是不易。曾经,当得救还意味着天堂的棕榈枝,而永世受罚还意味着在地狱的深渊里遭受无尽的折磨时,好像有一种更强的驱动力促使人们追求神圣,压抑住自己无餍的胃口。在有些地方,人们杀人、偷情、抢占邻居的土地,贪婪的人名声显赫。这里面显然有什么是错的。根据某些宗教,与异教徒战斗的信徒们被承诺死后会去天堂,肉体欲望尽将在那里得到满足,因此他们的战斗热情才会如此之强。总之,尘世生活与灵魂得救是两个不同的秩序,它们之间并不是简单的对立关系。
马丁-路德所说的大概是对的,得救靠的不是行善,而是恩赐。
【她的异端邪说】
“我发现,”她说,“我从不去想灵魂得救,也不觉得天堂和地狱这两个极端有什么区别:不是死后一切归于虚无,因而得到解脱;就是因内心的恶而承受无尽的责罚。”
【特殊时刻】
这是悠久的宗教史上,一个特殊的时刻!上天授意,要使布道文和神学论文的刃口不再锋利,只留下诗作为思考终极问题的人们表达意识的工具。有多少诗人从西蒙娜-韦伊的格言中找到了从事写诗的理由:“绝对纯粹的专注即是祷告。”这就是失控而随心所欲的文明,它使自己的灵魂永世受罚,换来人们对艺术的虔诚信仰。
摘自:《路边狗》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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