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年华】| 张宁作品:难忘实习期
我是一名退休医生。停下琐事的繁忙,静下心来回顾三十多年的从医生涯,最难忘的是当“实习医生”的经历。
记得刚跨入医学院大门,老校长在开学典礼上的一番话犹在耳畔:你们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考进来的大学生,要珍惜这宝贵的学习机会,把十年动乱失去的时间夺回来!四年艰难的课程结束后,第五年进入医院临床实习。前期我们面对的是书本、尸体和小动物,实习医生面对的可是鲜活的生命。带教老师说,你们到了医院各科室要服从各级医生、护士长、护士的指挥,从最基层做起。
当心心念念的实习终于迎来,眼前所见却与自己的想象相去甚远,没有光鲜洁净的白大褂,必须忍受被各种血渍、尿渍和体液污染,要面对病人的过分责难和老师的严格要求;经历着门诊里每一次纠结的初诊,品尝着深夜里一次次忙乱的急诊。从最初的好奇、兴奋,很快就变为日复一日的紧张、疲惫。但是,尽管如此,还是不时有许多事情令人感动。
医院里各科室的主任、教授和带教老师中有许多是刚从“五·七干校”返城,还有一些是刚解放出来的“臭老九”。这些国家宝贵人才刚被抢救回来,重新走上医疗岗位,就让我们幸运地碰上了。从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无私奉献的高尚医德,行医济世的责任与担当。对我们这些学生,他们是满怀希望,除了严格,还有鞭策,恨不得手把手地向我们传授。有一位泌尿外科的老教授,手术中嘱咐周围的助手、医学生们,每一根血管都要扎得牢点、再牢点,关腹腔时纱布、器械要仔仔细细点清楚,这样我们晚上才能踏实睡觉。我轮转到内科呼吸组实习时,有一天下午,一位小姑娘从外面跑进来,她蓬松着头发,粉红色的外套好像几天没洗了。我们好奇地问她来这里找谁?这时带教老师说:“这是我女儿,刚放学,家里没人,只得来医院。”这位妈妈又不无诙谐地补上一句:“我们的孩子啊,就像印度电影《流浪者》里的拉兹一样,到处流浪。”我们这些实习生听了,不觉得可笑,心里倒不免有点酸楚。
来到儿科,面对只会哭叫不会表达的小病人,全凭家长描述和医生的检查、辅助化验来诊断治疗,困难程度可想而知。每天病房里都充满着小朋友的哭闹声,病房也成了我们实习医生经常去的地方,要观察病儿的症状和体征,帮助哄逗哭闹的孩子。有一间病房里住着七、八位白血病患儿,跟其他儿科病房不一样,这里显得比较安静。这里的孩子本来也应该快乐地生活在阳光下,却因为得了血癌,需要长期和医院打交道。而这些孩子往往表现得比其他同龄人更加成熟懂事,看了反而让人心疼。白血病小儿经常要被抽血和做骨髓穿刺,若是碰到我们这些技术不熟练的实习生,多挨几针、多吃苦头是常有的事,但他们大都很配合,年龄大点的还会说不怕痛,哥哥姐姐你慢慢来,不着急。 有一位三岁左右的小病人,经过几次化疗后,病情已经得到控制,早上查房时还对着我们微笑,谁知下午却突然走了,无声无息,一个小生命就这样轻易地离开了。以前一直觉得当一名医生就能救死扶伤、挽救生命,但这一次我强烈地感受到了作为一个医生的无奈和苦涩。
实习期间,对我影响最深的带教老师是骨外科的兰老师。那年他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帅气儒雅,耐心负责。一天晚上,兰老师正在给我们讲解病例分析等方面的知识,突然有几位患者家属闯进值班室,对着我们的兰老师就是一阵指责、谩骂,因时间久了,如今我已忘记是什么原因,但肯定不是医生的问题,更与兰老师无关。平白无故受到这么无理的语言攻击,被人冤枉的兰老师却一言不发,只见他端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双目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纹丝不动,非常淡定。
我们的内心早已愤懑不平,等这群人走后,大家纷纷说他们太无理取闹了,兰老师苦笑道:“他们不懂医学,有些事和他们是解释不通的,再大的委屈只能承受。”如此的气度和胸襟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这件事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几十年来,每当工作中受到误会和责备时,它成了化解我心中烦恼的一剂良药。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实习让我们知道了理论与实践的差距。在教室里所学的理论知识,只有到临床实践中才能更深、更透地理解和更好地掌握。一年的实习,我跟着老师们接触了形形色色的病人,也目睹了人对生命的渴望、对疾病的无奈。经历了第一次查房,第一次开处方,第一次穿刺骨髓,第一次主刀切阑尾等等许多第一次。学会了怎样与病人、家属交流沟通, 这些都是教室里书本上看不到、学不到的专业知识。
经过这一年的磨练,我们知道学医的道路艰辛又漫长,这是个平凡却神圣的职业,合格的医生既要精于专业,又要诚于品德。如今我们这一届学生毕业近四十年了,同学们走向全国,走向世界,许多人已成为医学领域的名家翘楚。每当提起那一年实习打下的扎实基础,我们都要感激那些前辈们,感激那个美好的时代。
本栏目主编:张仿治
作者简介:张宁,1958年出生,浙江省医学会会员,副主任医师。退休后在北仑老年大学文学欣赏班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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