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有约】| 浬鎏洋作品: 悲悯怜情

枸杞文学

悲悯怜情

浬鎏洋 

“哞，哞……”

一头红黄色的奶牛，四只蹄子绑在一起，不停地摆着头角，一声接一声的悲哀地叫着；那又圆又大的眼睛紧瞪着，像是要和主人诉说什么。

“饶了我吧，我身上的肉也出不了几个钱。我虽然老了，还可以拉车；可以生崽；也可以出奶；我可以用体力换回相当几倍于我肉体的钱。我不愿意，我实在不愿意死在您的刀下。主人！可怜可怜我，饶了我吧。”它一起一伏地鼓着肚子，粉白色的鼻子上沁出一层汗珠，它向主人传送哀求之情。

猎村里的老“莫日根”（好猎手）干绰罗把猎刀磨得又快又亮，闪着寒光。

干绰罗一手抓住牛角，另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刀把，眼睛紧盯住下刀的位置。

当他听到一声声“哞哞”的哀叫，心中不禁一颤。他的眼光又和牛那黯然神伤的目光相遇了。只见那几乎是扩散了的瞳孔，放射出蓝幽幽的光，大滴的泪水从眼里滚了出来，挂在绒绒的毛上。

他怯手了，真的怯手了！他手攥着的猎刀放松了。

他也在问自己，你怎么了？一个鄂伦春的莫日根，怎么被牛给慑住了？过去是怎么杀野兽了呢？

“真他妈的胆小鬼，连牛都不敢宰。”他暗暗地责骂自己，又操起了锋利的刀。

他又和牛的眼神相遇了。那眼神里充满着柔情，又有一种哀怨，还有一种孤独的、绝望的神情，从鼻孔里喷出一股股粗气。

这喷气的声响，震动着干绰罗的心。

这声音实在太熟悉了！这熟悉的声响，伴随他已二十多年了。

它刚到干绰罗家时，还是一个不满二岁的小牛犊。它是在大群的牛帮中，从草原运到大森林，又随母亲分到干绰罗家里的。

当时，它和母亲无忧无虑地在草地里吃草。主人也不太管它们，整天背着枪，骑着马钻进山林。回来时，马背上总是驮着猎获物。

开始，它和母亲都感到很孤独；可是，又为这里有丰富的水草而感到满意。后来，女主人学会在它母亲身上挤奶了。

每天，从主人的屋子里飘出了奶的馨香，小牛犊高兴地在外边撒着欢。

过了一、二年，它也长大了，也生下了小牛犊。它和母亲为主人提供着奶食，还拉着大轱轳车，拉草、拉烧柴，拉女主人去采柳蒿芽、黄花和木耳。它感到主人越来越爱它们了。

又过了好多年，不知为什么，主人含着眼泪把它们又送回集体的牛群。

它们发现集体牛群里的生活并不好。夜晚，放牛的人把它们赶出去，自己就回去睡大觉了。它们还没等吃饱，就被抓去套上车，进山拉木头。不久，母亲经不住折磨死去了。当集体分母亲身上的肉时，它发现唯有主人没来领那份肉。

有一次，它被两个戴红袖标的人套上了车，只见主人被白色的绳子反绑着押上了车。这两个人用木棍狠敲它的背，离开了猎村向很远的方向走去。已经走出几十里地了，两个戴红袖标的人下车解手。这时，它猛地抹回车，向猎村狠命地跑去。那两个人追了一阵，便被远远地落在后面。它把主人一直拉到家门口。主人挣脱了绑绳，抱住它的头，听着它那急促的喷气声，掉下了冰冷的泪水。结果，在第二天，它被那两个人打得遍体伤痕。

就这样熬了几年。

在一年的春天，当万树复苏，百鸟欢欣的时候，它带着儿孙又回到主人的家里。

它见主人从来没有这样高兴，对它们也倍加爱护，为它们盖起了遮风避雨的棚圈。

它每天早出晚归，拼命地劳动。主人也日益富起来。盖上了砖瓦房，买上了汽车，家里几大件齐全。

从此，它被解放了，主人不用它干什么活，只是从它身上挤一些奶。可是，它老了，奶水也不足了。它心里很着急，恨自己不能供给主人更多的奶水。可是，它觉得自己老了！真的老了。

此时此刻，它太绝望了，一口一口地从鼻孔里喷着粗气，发出一声声“哞，哞……”的叫喊。

干绰罗攥着猎刀的手在不停地颤抖，以前的情景，历历在目。他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杀他呢？为什么？是因为缺钱，用它的肉去换取更多的食物？不是，咱有的是钱。是因为养不起它？更不是。是因为缺肉吃么？那可以用钱去买么！为什么偏偏要杀它呢？”

“哞，哞……”牛瞪圆了眼睛又发出一声声哀叫。

它的眼泪流干了，眼睛瞪得更圆。那眼神好像在说：“要杀就痛痛快快地杀吧，不要让我有精神上的痛苦。过去的就算过去了，我毫不遗憾。”

干绰罗又看到它的眼神了，那是一种倔犟示威的眼神，是一种不屈的眼神。他从眼神里看出，它似乎要腾开四蹄，激起全身的肌肉，用那坚硬的角，向对方冲去！撞去！这是心灵的撞击，这是对世俗的挑战！他攥着猎刀的手在颤抖。

“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本该是干活吃肉的嘛。牛羊一刀菜，我要杀，你别怪。”干绰罗终于下定了决心，攥紧了猎刀，对准了牛的心窝。

它完全绝望了！没有眼泪，没有哀叫，那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也停止了。在它的眼神里，白白的雪野不见了，碧绿的草地消失了，瓦蓝的天空变成阴暗暗的、灰朦朦的一片……

它伸直了脖颈，没有挣扎，没有哀求，静静地，静静地等待着，仿佛在用心声向主人表示：“我不责怪你，我没有权利责怪你，这都是应该的。我只要求你们在吃肉时能记起我，而从此以后，就把这一切都遗忘了吧！遗忘就是幸福。”

干绰罗把伸出的猎刀又缩了回来，它完全被它那突变的情感慑服了。

他用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它那毛绒绒的皮毛。那上边有岁月的风霜，累累的鞭痕；那背上曾驮过历史的重负；那皮毛上积了一层又一层汗的盐渍，又被一年又一年的雨水所冲刷。

他又用手去摸它那冒着凉汗的鼻头，那吐着冷气的嘴巴。那嘴巴曾饮过江水、河水、山泉水、泡子的水，脏水沟的水，曾嚼过雪，啃过冰。它从没有怨言，总是默默地忍受着一切。

他掉泪了，他把饱经风霜的脸贴在它的头上，像孩子一样地哭了。

它完全麻木了，没有悲哀，没有同情，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他那攥着猎刀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

他突然高举起猎刀，猛地落了下去，“咔嚓”一下，绑着老牛四蹄的绳子被割断了。老牛慢悠悠地站了起来，用感激地神情看了看老猎手，然后迈着沉甸甸的脚步，向院子外走去。

作者简介：浬鎏洋，原名：李桂春、满族，著名大自然文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俗学会会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中外散文诗研究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会员，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员。祖籍：辽宁省凤城市，出生于内蒙古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知青下乡并工作在内蒙古大兴安岭鄂伦春自治旗，曾任旗文化局局长,旗委常委、宣传部长，中国社会科学院《现代文明画报》副总编辑。现在定居北京。致力于以大兴安岭森林原生态风貌、民族民俗风情、动物为题材的大自然文学创作。出版创作文学专著45部，主编著作6部，其中《猎犬贝特森林奇遇》（四卷本）2010年由重庆出版社出版，入选国家新闻出版总署2011年（第八次）向全国青少年推荐优秀图书，《大兴安岭猎犬历险记》（五卷本）2012年12月重庆出版社出版，《大兴安岭黑熊部落》2014年重庆出版社出版。其中《黑熊报恩》入选国家新闻广电总局2014年《农家书屋重点出版物推荐目录》，获2015冰心儿童图书奖，也被列入全国妇联2018好书荐读亲子书目。《大兴安岭黑熊传奇》（四卷本）2017年重庆出版社出版，《大兴安岭野生动物王国》（五卷本）2017年重庆出版社出版，入选国家新闻广电总局2014年《农家书屋重点出版物推荐目录》。《大兴安岭动物列传》（六卷本）2019年8月将由重庆出版社出版。《大兴安岭野生动物王国见闻》在《深圳青少年报》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