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枚素:遗落在生命中的耻辱

我们那里最大的集市就是庙会,庙会会有唱大戏的,演电影的,耍杂技的,全国各地的小商贩们都云集在庙会上,人山人海,走到那里都是摩肩接踵、挥汗如雨,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瓜子皮,买一张戏票,需要拥挤很久。百里之内的百姓们,都要去赶庙会,每年一次的庙会,给大家带来了无尽的欢乐。未出嫁的媳妇,都要被婆家接过去,买一些新衣服,给几百元零花钱,那种热闹场面吸引着贫困人们的澎湃的热血。

我家没有大骡子大马,看着别人家赶着马车去赶庙会,心中特别羡慕。城里有亲戚的,会住在亲戚家,直到庙会结束才回来。我家城里没有亲戚,也没有马车,妈妈只有背着我从清晨天黑一直走到中午才能赶到会场。妈妈舍不得花钱买戏票,她逛庙会就是收拾着买一些碎布头给我和哥哥做衣裳。一毛钱一根冰棍,整整逛一天庙会,妈妈只给我买一根冰棍。她自己什么都舍不得吃,那时候我特别恨自己的家穷,人人都说马戏特别好看,但一张马戏票就得三块五,妈妈是舍不得看马戏,大家说马戏团有空中飞人,我好想看到没有翅膀的小孩,怎么才能飞到空中?但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妈妈渴了,带着我下了河沟,我们偷偷地喝河水,如做贼一般,生怕别人看见。我用仅有的5分钱,给哥哥买了一支红色的铅笔,哥哥喜欢画画。

到了下午,我们赶紧回家,要不天黑了会迷路。妈妈背着一大袋子碎布头,牵着我的手,我们脸上有着流淌不尽的汗水。一辆马车过来了,是村里二奶奶家的,妈妈疲惫地对二奶奶说:“二婶婶,让我们丫头坐上车吧,孩子来回走一百多里路,我怕累病了。”
二奶奶鄙夷地看了妈妈一眼说:“你也上来吧。”
我和妈妈上了马车,二奶奶家的女儿毛织姑姑一脚将妈妈踹下马车,车上的人们哈哈大笑,妈妈的额头磕破了。我跳下车,扑进妈妈的怀里,捂住妈妈的伤口。妈妈笑笑说:“没事,你不该下车,妈妈不小心闪下来的。”
我说:“妈妈,我看到是毛织一脚将妈妈蹬下车的,我恨她,我恨他们全家。”
妈妈笑了笑说:“是妈妈没本事,明年妈妈也给你买马,买马车,让你爸爸赶着马车,我们全家来赶会。”那一夜,我们母女走了很久,走累了停下来休息一下,一直到了第二天黎明,我们母女才回到家。

爸爸从梦中醒来,问妈妈:“没给我买一瓶酒?”妈妈没有说话,哥哥看到我给他买的红铅笔高兴地爱不释手。
妈妈颤抖着手指,从碎布中抠出一包蜜枣,我问妈妈:“妈妈何时买的蜜枣,我怎么不知道。”
妈妈说:“在你吃冰棍的时候买的,一路上妈妈无数次想拿出来给你吃,但还是忍住了,哪怕全家子一人吃一口,大家也都尝过蜜枣的滋味了。”
爸爸从被窝中伸出手,捏着一颗蜜枣扔在地上说:“有钱买蜜枣,没钱给我买二两白酒,你做的真绝。”
妈妈弯腰捡起蜜枣,吹了吹灰,递给哥哥,哥哥塞到妈妈嘴里,妈妈的眼中溢出两滴眼泪,对哥哥说:“妈妈不爱吃甜的,你们吃吧。”
爸爸早饭没有吃,从扣箱中拿了钱,赌气自己逛庙会去了。妈妈默默无闻地做饭、喂猪,然后下田劳动。

过了中午,妈妈没有回家吃饭,哥哥用红铅笔在废纸上画画,也不觉得饥饿。一个邻居跑进我家,问我们:“你爸爸呢?”
我说:“进城里逛庙会去了。”
那位邻居说:“你妈在地里晕倒了,估计还没死,快送医院去,或许能抢救过来。”
我和哥哥拼命地奔跑着,我们边哭边喊:“妈,妈!”到了地里,很多人围着妈妈,一个本家婶婶掐着妈妈的人中穴,妈妈脸色蜡黄,额头滴着豆大的汗珠,口吐白沫。村里的保健员提着药箱也赶来了,翻了翻妈妈的眼睛说:“死了,该怎么办后世,告诉一下她的娘家人吧。”
哥哥推开大家说:“不,我背妈妈去医院,我妈不会死。”哥哥尝试了几下,都没有背起妈妈来,他太小了,他的肩头只能扛住妈妈的一只胳膊。我扑上去楼主妈妈瘦弱的脖子,拼命地叫喊着:“妈,我是二丫头,妈,你看看我,看看我。”
这时,有人骑着自行车将七里之外的舅舅拖来了,舅舅背起妈妈,拼命地奔跑着,我和哥哥跟着舅舅奔跑。三爷爷从腰里掏出10块钱,递给哥哥,哥哥拿着钱追着舅舅说:“妈妈,我们有钱了,你要活着。”那一刻,我明白,钱对于贫困人家太重要了。

舅舅将妈妈背到乡里的医院后,累得休克了。后来,听说妈妈被扎了几针,才缓过来的。医生说妈妈贫血,不能在中午暴晒了。黑夜,爸爸回来,他拿出一只鸡腿递给我,我摇摇头,没有接。他又递给哥哥,哥哥哭了,他边哭边说:“妈妈快死了,舅舅送到乡里医院了。”
爸爸从衣兜里掏出一瓶白酒,放在柜子上,急匆匆去了乡里医院。哥哥再也没有动那支红铅笔,我对哥哥说:“妈妈是气病的,毛织将妈妈一脚从马车上踹下去,额头也磕破了。”
哥哥说:“医生说妈妈不会死,输些葡萄糖就会活过来了。”我们开始喂猪,接着淘米做饭。吃过饭,哥哥说:“哥哥去地里把锄头拿回来,妈妈将锄头落在地里了。”我说:“我也去。”哥哥说:“你在家里等着妈妈,说不定爸爸一会儿就会接妈妈回来。”
我独自呆在家里,看着油灯或明或暗的火焰,等待着妈妈的回来。夜深了,哥哥一下撞开门,跌了进来,怀里藏着一把血淋淋的菜刀,他紧紧抱住我说:“快吹灯。”我们吹灭灯,只听到门外人喊马叫。

第二天,我出了门,才知道毛织家的枣红马被人砍了一菜刀。因为哥哥太小,没有人怀疑到哥哥。毛织一家人咒骂着,大队里的干部挨家挨户地寻找菜刀,但没有结果。
妈妈住了三天医院,回来了。妈妈用碎布头给爸爸做了一条裤子,给我和哥哥一人做了一身新衣服。后来,我将哥哥刀砍毛织家的枣红马告诉了妈妈,妈妈骂了哥哥一顿后,带着家里仅有的80元钱送给了毛织家,我知道妈妈为的是自己的良心,良心是每一个人最公正的审判官,你骗得了别人,却永远骗不了你自己的良心。我家在第二年果然买了一匹白马,此后,哥哥开始了漫长的牧马生涯。
记忆像是倒在掌心的水,不论你摊开还是紧握,终究还是会从指缝中一滴一滴流淌干净。我们一家人的苦难其实早已被洪流无声地卷走,我永远要感谢生活给我的逆境的重生。凡世的喧嚣和明亮,世俗的快乐和幸福,如同清凉的溪涧,在风里,在我眼前,汨汨而过,温暖如同泉水一样涌出来,我一生没有别的奢望,我只要妈妈快乐,不要哀伤。



作者简介:马枚素,原名马兰,笔名:素素、小马扎。1995年4月出生,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舞蹈系,退役后,在国外某航空公司工作。热爱写作,阅读,舞蹈。在本平台开辟了【枚素传真】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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