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姐当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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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是2000年的夏天,我大姐读大学的儿子暑假里对我说:“舅舅,我好像刚刚才扑进知识的海洋里就将要毕业了,我还想考研呢。可爸妈要我毕业后就出去找工作。”

我知道在现今这个人才济济的大千世界里,一个大学生算什么,研究生、博士生那才是叫得响的人物。我有这样好学的外甥怎能不让他继续深造呢。我去对大姐说了。大姐说:“只要他愿意读那就继续读呗,只是家里确实没指望他会继续读就没有为他准备。要不你做舅舅的帮凑一点。”这种直言的告白不是求助,而是姐弟之情相互信赖的表达。

谁知道,这是我大姐最后留下的几句话呢!送走她儿子再次踏上学海之路的半月有余,我大姐去世的噩耗便传到我现在生活的村子里,她逝于突发“脑溢血”,享年45岁。之前她节省了长期服用降血压的药费。

大姐啊!你图的是什么呢?记得一个月前我问过大姐:“再过一年你儿子考取研究生甚至一生都投身知识的海洋,你又该做什么呢。”大姐说:“还做啥呢,安安心心享福呗。”我笑她:“不,取儿媳妇啊、得孙子啊那可是有你受的。”大姐也笑了:“自己的孩子自己养。”

没想她真的走了,走得无声无息!她是去享福吗?她真的安心吗?她儿子还没考研呢,还没真正地踏入社会,正如她当年很担心地对我说,社会是一个很大的课堂,有学不尽的知识,也是一个很大的熔炉,历练中你能走稳当么?走踏实么?——说这些话的时候大姐还是个很秀气的姑娘。

是的,那个时候,人家和人家、村子和村子都紧密联系着,贫穷也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紧紧地系着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那个时候的人们没有经济头脑,也没有改革开放的政策,根本不知道怎样治理自己的村子。村子又是一个远离城镇,被大大小小的湖泊包围着的小村,没有公路没有喧嚣的车辆,但相连的湖泊里滋生鱼虾、芦苇、野莲子和菱角,还有一条长年流动的水沟从村前绕过,一直连着村东头的一片开阔而松软的草滩。只有在春天的暖阳下草滩才是我们放牛伢的天堂。伢们翻躺斜卧在草滩上听那绿草和野花的对话,算计青草生长的速度,计划着牛群明天该驱往哪一方,还时不时地和着牛犊“哞哞”地叫唤。在草地上肆无忌惮地践踏、喧闹。夏天那里便是一汪没膝的浅水滩,村前的水沟里便能听到满荡满荡的哗哗声。

我就是在这样的村子里一边度过自己的童年,一边从大姐身上探寻母亲的痕迹。邻里的奶奶说:“你大姐就是你母亲脱的胚,像极了。”父亲说:“还有那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精气神。”可我看到的是她身材不高而且很单薄的样子,还有时常被夜熬红的双眼,被针线磨出的两手厚茧,长辫子剪得跟两把板刷似的,看事情和想问题时又极像摇摆的船舵,替我们随时把准生活的方向。两只秀目莹亮地探寻着世态的变迁,纳鞋底的手还逢时节地采菱角采莲子担到很远的城里去卖,弥补一家人的捉襟见肘的生活开支,还有那永远的笑容里是留给她的弟妹们最珍贵的慈爱。

梦中的我时常被一种“丝啦丝啦”的声音扰醒,睁着朦胧的双眼观望投映在墙上大姐纳鞋底的身影,一豆灯光把她映得很高大,几乎画影了整个山墙。母亲清楚自己病病戚戚的一生,日子不远了,把这一绝活传给大姐的同时经常念叨:“吃糠咽菜也要让一家人捞个饱,破破烂烂也要让弟弟妹妹们穿个暖和。”善良的大姐不折不扣地做着这一切,白天随父亲去队上出工挣工分,晚上缝补浆洗到半夜。

大姐成了我童年、少年直面多舛人生的整个依靠。在我即将结束孩提时的蒙昧开始走向通往知识的大门,无论是村前水沟里的泥鳅还是湖泊里的菱角,草滩上的暖阳……都不能满足我整个心灵的时候,对村外的学校产生了越来越强烈的向往和说不出的那种神秘的激情。为了能让我顺利上学,我大姐辛苦了一个夏季——采菱角采莲子积攒的分分角角,使我走进了向往已久的学校。学校在村外的田野之中,是附近两个村子共建的一所小学,非常简陋,一排五间教室和转过来一排两间办公室的瓦房子,前面是一块不大的草坪算是操场。即使这样,它仍然吸引着远近四方的学子。我家离学校有三四里路的样子,走过去要花一个多钟头,还要过水沟上的独木桥。大一点的孩子一蹦一跳就过去了,而我从独木桥上过去既费时又胆颤心惊。虽然水沟不深,一不小心掉下去也会把人吓一跳。为此,我大姐向父亲提议,在它两边各安放一根木条,这样就成了“三木桥”。我穿着大姐纳的千层底开始从“三木桥”上过往着春夏秋冬的学生时代,从这里探寻人生的真谛了。

那年九月里,新学期开始,学校里大多数同学穿上了时髦的半高跟塑胶底布鞋,他们都以此为荣。他们在我面前又是踢腿又是蹦高地炫耀,我是羡慕极了。回到家就告诉我大姐,大姐说:“他们也就只能在你面前跳啊蹦的,那你就和他们比赛跑啊。”于是,果不出我大姐所言,他们一个个都成了我脚下败将。那年的冬季田径运动会,在低年级的几项长、短跑比赛中我勇夺冠军,奖品和奖状远远地超出了半高跟塑胶底布鞋的荣誉。为此也得到了父亲的奖励——一句“好好干!”和一双半高跟的布鞋。话已忘在脑后鞋还珍藏着。

到了冬天,在一个下了霜花的日子里,清早起来天空飘着雾气,太阳也迟迟不肯露面。我背着泛白的旧书包偷偷地穿上那双半高跟鞋在通往“三木桥”的土路上走着,霜天里满眼都是白花花的冰凉,路边萎黄的野草一根根支愣着,路面是硬邦邦的滑溜。湖边的柳树和丝丝的细细的枯蒿叶子都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我无法辩清时间的迟和早,唯恐上学迟到,脚步迈得又快又急。对第一次追求时尚的我,在那凹凸不平的土路上磕磕绊绊地摔了好几跤,膝盖都摔破了皮,脚憋在新鞋里又冷又痛,简直是用脚尖在走路。我第一次含着眼泪尝到了踮着脚做人的滋味。“三木桥”更是硬邦邦的,走上去才发现塑胶底在圆硬的物体上根本粘不住,我摇摇晃晃地挪到桥中央,不由得往桥下看了一眼流水,不觉一阵眩晕,无法挪步了。我努力地镇定自己慢慢蹲下来,双手抓住两边的木条才敢放声大哭,吓得我再也没有力量和勇气走出“三木桥”。幸好大姐随后追来,把我拉回到土路上,然后拿出她新做的一双棉鞋让我换上。

“塑胶底鞋虽说好看,可不是这个时节穿的,等会脚就冻坏了。在霜天路又硬又滑溜容易摔跤,还好我跟来,要不你掉沟里怎么办。”我心存余悸地听着大姐唠叨。“换了鞋子再过桥看咋样?”于是我又踏上“三木桥”,果然好多了,也没有踮着脚摇晃的感觉,还敢回头望大姐笑。

“稳当么?”大姐问。“稳当!”我答。“踏实吧!”大姐又问。“踏实!”我大声地答。

就这样过了“三木桥”。大姐站在水沟那边对水沟这边的我说:“以后过桥也好过沟也好遇到困难的问题要三思而后行。这样,路才走得稳当不摔跤。”

以后,我每上学放学路上,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桥,脑中总会回荡大姐的声音:稳当么?踏实么?在能望见晨雾里的学校时,我回过头来,根本看不见大姐、土路、“三木桥”只见浓雾在翻飞,可我还是兴奋而大声地回答:“知道了!”

又过了几年,我大姐远嫁去了他乡。出嫁那天,大姐拉着我的手说:“每年穿的衣服、鞋子大姐保管给你们都做好了送来。只希望你刻苦读书,早点成人,成一个有用的人。”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一家老少在不同时节里都有换不完的衣帽、鞋袜。多年以后我也离开了那个村庄,离开了那条土路和那座“三木桥”。

我的童年,我的人生就是像这样的细节堆砌过来的吗?我忘不了生我养我给我人生启迪的村庄,忘不了背着书包天天走的那条土路,忘不了那座滑溜溜的“三木桥”,更忘不了我大姐和她一针一线纳出来的千层底,稳当踏实地走着自己的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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