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心如虹逐绮梦
我爱国学, 尤钟诗词, 叙事抒情, 濡笔不辍。虽无佳作酬世,亦以传承为幸。诗词将激励、抚慰和伴随我的一生,无论风雨,不改初衷。
——题记
作者(左二)与亲友在苏家坪合影
人生不是一帆风順,总是在春风得意的顺途中或是在坎坷甚至身陷泥淖的逆境里交替前行。确有一些人沉迷酒醉金迷的顺境而失足;也有人身处窘境而志弥坚,更好驾驭自己而去追逐绮梦,终有所成。
我因出身于工商业兼地主家庭,先天不足,大半生是在困境求生,夹着尾巴做人。虽然自幼好学,十五岁以前就有"读完幼学读春秋,古文观止背如流,唐诗宋词也会咏,国学功底越同俦"的荷尖初露,也曾有高远之志,美好心仪,想当作家,成为诗人,尤其奢望有朝一日能步我眉山堂始祖东坡公那样风流倜傥的大家后尘。可是,毕竟刚进入社会,不谙世故,仅是一些不成熟的好高鹜远的冲动而已。随着相继的政治风暴历练,我渐懂得只有加强修为,独善其身,一切以承担的工作为重,以提高个人素质为重方有出路。研习诗词只能作为业余所好,无求名利,但愿娱情。所以从1952年我16岁参加工作起,便借日记作诗文练习本,凡所闻所见,所读所思,所喜所恶,所亲所疏,均以诗文或记叙、或点评、或褒贬、或寄情,逐日载之。就这样坚持不懈,日积月累,14年来,密密麻麻记载了十一大本,约日记3000余篇,其中抄录诗歌近百首,自创诗词及歌谣二百余首。
1966年5月,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下简称文革)运动爆发了。当时,我正带领一支由8人组成的县卫生系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在大岩咀工地作巡回演出。突接通知,即回县卫生防治站参加运动。首先听了动员报告,继而学习了两天的文件,如《5.16通知》等,旋即转入批判"三家村",上挂下联,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时间,大字报铺天盖地,群众互揭互斗气氛骤浓。有人点名要我交出"黑日记",不然就釆取革命行动。我考虑自己一贯慎独自律,未做过什么有违党和国家方针政策的事,亦未散布过不利人民事业的言论,所写日记无非个人生活剪影和情感抒怀,故很自信也忠诚的向组织交出,对不逮之处希望得到来自善意地批评。可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不日便见到以单位文革领导小组名义建立的大批判专栏,连篇累牍贴出对我日记断章取义所进行剖析的所谓讨伐檄文,尤其对我写的或抄录的诗词无限上纲,一一列为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简称三反)罪证。如《自度曲.咏叹调》《排律.失眠曲》因其中有"风习习,雨潇潇,何处抒骚?"及"渡彼岸兮憾无船"的句子,而被斥为宣泄对共产党的不滿、恶毒攻击社会主义、欲渡海投奔国民党;抄录的苏轼《七绝题西陵壁》因诗中有"庐山"二字,是居心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彭德怀翻案;新诗《母亲》是公然美化地主阶级,妄想变天……其间,我被迫要违心的一次又一次的去写检查,去按文革领导定的调子设计的框框交待“罪行”。我是多么的无奈,多么沮丧,而又多么盼望有一分正义和公理,迎来一线曙光。但终是失望。我多次含着泪水,怀着对亲人的思恋,蒙在被子里,借着微弱的手电光,以短诗来寄托感怀,来见证历史,来留传后世。在这极其险恶的日子,我先后写下20余首短诗,如《怪象》《国殇》《逆行》《致妻儿》等,并通过密缝在年幼儿女的内衣里传递给妻子,嘱妥善保存。诚惶诚恐,万一闪失,将又添新罪。
接着贫下中农宣传队进驻,清理阶级队伍紧锣密鼓进行,极左逆风甚嚣尘上,我被推向风口浪尖,被禁闭限制人生自由。小会批判日不断,大会斗争月不停,反省交待上百次,终予于1969年元月以"八项罪名"被开除公职遣送原籍农村劳动改造。
作者游云台山
回到农村公安松林大队(当时村名),顿感轻松许多,就像冲出久蛰在樊笼中的小鸟那样,一时感受到自由飞翔的无比幸福和快乐。诗兴油起,连续写出两首律诗,一吐心声:
被遣送原籍
少小离家老大回,
违心锥痛泪纷飞。
亲人相先苍天悯,
百姓欣迎瘠地归。
农稼立身方起步,
清贫乐守志增辉。
乡情融进心中暖,
魍魉远离无再畏。
履新咏
惊梦方醒步陌程,
凝眸处处露峥荣。
儒生曾拥鹏程志,
洪祸今浸肠道行。
报国无门生冷意,
习农有幸沐温情。
履新任尔风云变,
静待良宵月色明。
公安县松林大队位于公松澧三县市毗连的偏僻丘陵地,虽然不是我的出生地,但先一年从居住在石子滩小集上的父母在党的“我们都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号召下迁居这里,算是我离老家10多年后再回到父母的身边重获儿时的温暖。同时村里世风淳朴,居有我苏姓20多戶近200人,而且多与我同辈,对我这个乍到的宗亲格外关心、呵护,很快让我融入农民之中。身边再没有"盯梢"监枧了,在劳动之余可以捧读经典,重习唐诗宋词;可以有感新事激情抒怀;可以谈古论今,即兴吟对。虽身在底层,一切陌生,但得乡亲关照,倒也放松,常是有感而发,欣然命笔,一气呵成,如:
竹枝五首
综合场
乡亲怜我书生样,
推荐出工综合场。
先干简单农事活,
报酬比照一般强。
拣狗粪
清晨即起领新差,
手执钉耙踏破鞋。
拾满粪箕心大悦,
工分换得米油柴。
出砖窑
搬砖运瓦出窑门,
反复去回晨至夤。
汗水浸衣挥不得,
浑身犹似滚泥尘。
当牛倌
背扛肩挑干活难,
书生得顾亦心安。
放牛原本娃儿事,
喜得壮年当牧倌。
搓草绳
春节不休忙备耕,
老农教我学搓绳。
掐茎锤草连天干,
手肿难支苦必承。
在这种环境中求得生存,一方面得面对现实,用劳动所挣工分,能解决一家人的基本温饱;另一方面还可利用余时,不辍笔耕,为愿景积累素材。这时我想到先祖苏轼,蒙"乌台诗案"之冤,入狱达130日之久,仍心胸豁达,情系诗词。出狱发配黄州,在穷困潦倒之际,胸怀大志,与朴实勤俭的庶民相融,与汹涌澎湃的长江相激,写出了千古绝唱的《念奴娇.大江东去》和前后《赤壁赋》,为我国诗词的兴起以及传统文化的发展做出重大的不朽贡献。
我虽然不如苏公那样的雄才大略,更缺宏伟抱负,但在这块贫瘠且缺乏文化滋养的土地上,我可用微薄的知识和以诗歌的形式去唤醒和激发乡亲们改天换地脱贫致富的决心与毅力。在大队党支部的支持下,以我所在的综合场为阵地,由我为主办起了“农民文化园地"、赛诗会、有线广播等平台,围绕中心,及时传播有关政策、农科知识,反映村里新人新事新变化。每年冬春兴修农田水利,由我主办《工地快报》,每日一期,油印发放,主要运用群众喜闻乐见的诗歌形式表扬先进,促进平衡,掀起比学赶帮超的劳动竞赛高潮。一次公安县委书记張明春来工地视察,看到《工地快报》后,啧啧称赞:办得好!办得好!尤其是看到"赛诗会"的一组农民诗歌后,更是高兴不已,并亲自朗读其中一首:
红彤太阳照松林,
山里农民喜盈盈。
自力更生学大寨,
战天斗地拔穷根。
银锄落处梯田劈,
铁拳挥舞山包平。
以粮为纲齐发展,
奋力建设新农村。
他读完诗接着对陪同视察的公社党委副书记汪应春、大队党支部书记蒋祖其说:你们山沟里出秀才,前景无量。并表示县里将对对松林大队在财力物力上给予大力支持。
作者(右)在盘古山村委会
一石激起千层浪。自此松林名声大振,相继全公社调配劳力协助开挖排灌渠;县电站投资修泵站;供销社专从外地组织购进竹种、榨菜种以及银耳菌苗;县药材公司在此协办药场,形成上下联动,八方支援,多种经营,农副并举的发展格局并即获显著效益。我所在的生产队从我到农村当年标工值为0.18元,经过三年的努力上升到0.52元,我家也从超支戶变成了余粮户了。
自張书记视察松林,点赞诗歌后,我也随之名声远播,有人夸我大秀才,宗亲赞我是小东坡,连我当时即兴写的一首《山沟里出秀才》也在田野里、在校园中传开了:
雷厉风行学大寨,
批林批孔唱同台。
坡头升杆喇叭响,
百姓挥锹梯地开。
战报频传扬士气,
专栏醒目激情来。
时逢书记临工地,
夸赞山沟出秀才。
由于众乡亲的抬爱和支持,我先后被推荐任场出纳会计、技术员、广播员、赤脚医生,从而摆脱了繁重的体力劳动,而获得一定的自由空间去读书和诗作。在艰难的岁月里,我虽然惨遭迫害与蹂躏,一度失去人格和尊严,但下放农村后,受到乡亲们的疼爱和尊重,尤其是扎根基层,从多角度、黎庶情中去享受自然、熟悉人情、体验生活、积累素材,充实人生的感悟。我是无辜的,我深信党是英明的,历史会还我清白,人生价值必将重现。因此我用心血浇开了盛开的诗花文果,近10年创作了约300首诗词收藏,其中已选39首辑入我著已出版的《眉山斋集》,其余力求得到机会能在续集中问世。
青山鉴古今,
绿水是非清。
走过寒冬日,
春来万物生。
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光辉照耀下,拨乱反正,正本清源,1979年春我回到单位,恢复工作。即兴感怀:
一唱雄鸡天下白,
樊笼冲出滋恩泽。
新生重获倍温馨,
敬业建功回报德。
十年的"文革"结束了,对它的评价,中央已作结论。我个人陷入其境,虽然为耗失一段金色年华而遗憾,但也因受到难得的人生历练而无悔。最后还是用我当时写的两首律诗来作本文的结尾,俾信史存,为后人鉴。
记“文革”岁月
风云突变炮灰扬,
上挂下联揪黑帮。
批斗贤能天道逆,
滥兴文狱祸心猖。
齐家问罪沦家破,
报国无门忧国殇。
风雨折腾虽十载,
但遗雅韵阅沧桑。
人生跌宕总难忘,
尤失尊严倍感伤。
正欲凌云翔浩宇,
讵遭诬谤遣穷乡。
仰天空洒山河泪,
犁地幸填饥饿肠。
松竹寄情熬岁月,
难留不惑好时光。
(2017年9月23日,脱稿于眉山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