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勇 | 缴公粮

缴公粮

                                             --------谨以此文献给我长眠地下的母亲

文|张书勇

【1】

梦,正做得又香又甜,突然被一阵破锣似地吼骂惊醒;勉强蜷了蜷腿,迷迷糊糊中,听得出是父亲咬牙切齿的诅咒:

还不起来?*你妈的,日头都晒着屁股啦!——老子整天出力流汗,累折了腰,累出了病,养活你们一窝光知道攮糠不知道干活的猪!……

四肢酸软,腰背困疼,上下眼皮也粘得厉害,可是睡意最终还是渐渐褪去;于是远远近近人的呼唤,牛的哞叫,马的嘶鸣,树上炸梨鸟、黄瓜鹭的声声脆啼,潮水一般漫进了耳朵;长长地打过一个哈欠,仿佛断成一截一截的胳臂腿脚慢慢聚拢起来;背靠大槐树,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吐出一口浓黑的杂着麦灰的粘痰,这才发现脑门被露水打得精湿,半片树叶黏黏地贴在腮边;伸手抹去树叶,再次打过一个哈欠,终于晕晕腾腾地爬站了起来。

母亲已经煮好了苞谷糁稀饭。把破被烂席扛进屋内,在檐下坑坑洼洼的铝盆内舀水胡乱擦了把脸,就抓过豁着口的蓝边瓷碗,盛满稀饭,找个地方蹲下呼噜呼噜地喝了起来;一口气喝下三碗稀饭,肚子感到很撑,心理上却仍有一种饥饿的感觉。

父亲望着大槐树下面的粮车,简捷地说了一句:

走吧!

为了节省时间,装满新麦的麻袋是昨天晚饭后就码放在拉车上,又拿井绳捆煞好的。连续十多天没明没夜地抢割、抢运、抢打、抢扬,新麦还没来得及好好爆晒一次,队里就开始催着缴公粮了。缴公粮是在生产队长“当当当”的一阵吼喊声中拉开帷幕的。

大家都听着,明儿早饭后就开始缴公粮啦!上面规定,三天之内,必须完成全部的公粮任务;谁个完成不了任务,——我*他妈!……

“当当当”撕破喉咙大声吼喊的时候,我和父亲正在场上摸黑忙活:我伸长脖颈,用牙齿和双手将麻袋的口撑作三角形状,父亲则手持搓箕,“呼隆”、“呼隆”地往麻袋里面装着麦子。听到“当当当”的吼喊,父亲压低声音咕哝一句:

“当当当”,老子就完成不了任务,老子*你妈!

现在,父亲使劲压下粮车的把,我在前面出梢,母亲在后面推车;正要上路,八岁的三弟忽然跑出门来,哭着也要跟上。父亲放下车把,狠狠地盯了母亲一眼:

去,揍他一顿!

母亲低着头,表情木然,仿佛没有听见父亲的话;父亲回身,一脚踢在母亲腿上:

*你妈的,听到没有?——去,揍他一顿!

母亲迟疑一下,慢慢地走到了三弟面前,小声说道:

三,我们是去缴公粮的,又不是赶集,又不是看戏,也没有好吃好玩的,——你就别跟着去啦。

三弟更加大声地嚎哭起来。母亲回望父亲一眼,然后脱下右脚的鞋子,用鞋底照着三弟赤裸的脊背打了下去。母亲其实并没用力,大概只是想吓唬吓唬三弟,或者敷衍一下父亲的指令。但三弟破着嗓门,哭得越发厉害,母亲手下就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只把三弟打得脊背上满是乌黑的鞋底印痕。三弟的哭声越来越弱,最后终于开始讨饶了:

妈,我不去啦!妈,我疼,你别打了,我不跟你们去啦!……

母亲满眼含泪,转身回来,我们就正式开始上路了。走到山墙根处,父亲扭过头去,朝向倚着门框眼巴巴望着我们的二弟三弟吼喊一声:

二,你的任务是看好猪;三,你的任务是看好鸡!要是猪跑人家地里被打了,鸡跑远处弄丢了,——老子回来非活剥了你们的皮!

【2】

穿过流荡的乳白色的晨曦,父亲、母亲和我前拉后推地驾着粮车走出村头,走上了通往列营粮管所的乡道。乡道的两旁,是两排挺拔的白杨树,白杨树的树皮白而皴裂,看上去给人一种沧桑的美感。我们的前前后后,是越来越多的本村或者外村满载粮袋的拉车,汇成了一条长长的车流。太阳尚未出来,露水浓重,残留着麦秸叶的礓石路面还略微有些潮湿;人的呼唤,牛的哞叫,马的嘶鸣,在五月底的清晨听来特别清晰。

车过柳树沟的时候,父亲远远地就止住了脚步。柳树沟是一个坡度很大的沟,倘若没有别人帮忙,仅靠自己,满载粮袋的拉车是根本无法顺利下坡上坡的。于是,缴公粮的农民们便大多停下车子,三五一群,相互帮忙,把一辆辆的粮车送到坡底,再推上坡去。于是,长蛇一般的车队行进的速度骤然减缓了下来。

父亲、母亲和我先给前面的宽娃、要娃帮忙,等将宽娃、要娃的粮车推上对面坡顶,然后再和宽娃、要娃空手返回,推拉我们的粮车。下坡的时候,父亲驾把,掌控方向,要娃和宽娃站在车后底座上,以保证车把高高翘起,而我和母亲则手扶车帮,快速奔跑。粮车渐渐地滑下坡底后,宽娃和要娃赶紧跳下车来,用手紧扣车尾,猛力狠推;几乎与此同时,父亲迅速地压低车把,弓腰蹬腿,前额贴地,把背带深深地勒进肩头肉内;母亲和我也各从车帮的两侧发力,咬牙猛推。那一刻,由于极度用力,我只觉得腿脚发颤,脑门发涨,嗓眼下面浮出了一股腥腥甜甜的味道;但我丝毫不敢放手,仿佛稍一松懈,车子便会骨碌碌地滑下坡去。车轮在我们的全力推拉下,在我们极有节奏的“嘿哟”声中,慢慢一寸一寸地向上转动着,——终于爬上了坡顶。

爬上坡顶,我们全都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宽娃和要娃各自驾起粮车,继续前行,而父亲和母亲则停下车子,喘了口气,又赶紧返身回去,帮助后面的粮车下坡上坡了。

太阳慢慢地在东边的地平线上露出了脸,通红通红的;有清风掠过,身上是一阵麻麻酥酥的凉意。父亲、母亲和我驾着粮车,杂在缴公粮的队伍里,于一片人喊马嘶声中,继续缓缓地艰难地向前移动。邱木子家的粮车爆胎啦!毛子蛋家的粮车散架啦!……于是,耳边不时地响起声声怨天尤人的咒骂。

走过景河村的时候,我们看到,路边停着一辆满载粮袋的拉车,一个妇女正坐在车旁的草地上,一面哀哀地泣哭,一面捏着针线缝补粮袋的豁口。车轮下面,是一溜刚从粮袋内撒出的新麦。一个光着脊背的男人从车前走了过来,瞄准女人的屁股猛踢一脚,口里骂道:

哭?哭你妈的个*!你还有脸哭,——你看你缝补的啥麻袋,出门还没走上三里,就把这好好的麦子给撒了一地!你知道不知道,这撒在地上的麦子,每一颗每一粒都是老子的血汗气力弹挣来的?……

父亲驾着车把,抽身回头,狠狠地盯了母亲一眼。母亲打了个哆嗦,赶紧上上下下检查车上的麻袋;还好,我们的麻袋并没有破,麦子也并没有撒到地上。我们的粮车,就杂在这条长长的缴公粮队伍里,沿了乡道缓慢地向前移动着。

                     (图片来自于网络)

作者简介:

        张书勇,男,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成电影并拍摄完毕,中篇小说《兰秀的女人生涯》亦被改编电影,将于近期投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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