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红俊 | 都是条几惹的事儿
我们家在过去,是属于有碗饭吃的农户,手里攒有几个钱。
有饭吃了,我爷爷就打算给家里置些能装点脸面的木器家具。
不知道爷爷听谁说厚坡唐源祠堂有一个敬神的柜子要卖,就花了三块大洋买下,准备放置在堂屋里,当做条几。
这个条几,长八尺,宽一尺九寸,高三尺二寸,内分上下两层,中间相通,两头各有两扇柜门。柜门的上边,各有一个抽斗,金光闪烁的铜拉手,悬掛在抽斗和柜门的正面,并各有茶碗大的圆铜片作底相衬。条几的两头,各有高寸许的卷蓬一条,自然弯曲而又微微上翘,阻拦在条几面的边缘。条几腿的两侧,各有宽三寸、长二尺的云字透花雕刻,恰似飞云,宛若缠藤。条几正面端庄大气,乌红的大漆底面,清雅洁净,能照见人影儿。
条几的左端上面,放置一木制阁楼(我奶奶说这叫主楼 ),此楼高三尺六寸,宽二尺又九,上呈屋蓬形半坡流水结构,沟檐迭水,尺蠖拦头。正面四根乌木明柱,四块黄桠木红面木轴,吊挂柱头。门头之上,“磊落多英”镏金匾额,璀璨生辉。楼前摆放一条乌木香案,案长尺二,宽约六寸,虎腿凹面,乌黑深沉。上置紫铜香炉,金线逶迤,精美绝伦。主楼背面有一行云草书:此物耗时百单三工,匠作,浙江戴师。
那天,我爷爷请了一位车把式,与在我家当伙计的闫老大一起,一行三人,清晨出发,上午在厚坡装上条几,午后离开厚坡,一路向东北而来。
一路上牛铃叮咚,车轮滚滚,眼见得乌轮西坠,银兔东升,沿路村庄内的油灯亮起,时暗时明,依稀可见。
大车沿着两边长满杂草的大路,向东北行驶。行至韩岗西边,掉头向北,再有二里路就到家了。
突然间,前边有两个手持长枪,一个手握短枪的家伙,拦住去路。其中一个大声喝道:站住!
车把式是我爷爷本家的三哥,绰号老车板,一向特别机灵。只听他“喔——”的一声喝止黄牛,鞭子一举,向后急退数步。
在大车后边一左一右手扶车帮的爷爷和闫老大同时一愣。闫老大向前紧走几步问道:咋了?咋了?
只听劫匪大喝:“咋啥咋?还不给他舅子丟倒!”
叭!枪声向起,闫老大呻吟一声:我哩妈呀,咋你们打我?手捂肚子,应声倒地。
拦路人嘴里一面漫骂:不打你打谁!一面手忙脚乱,卸下黃牛,手甩缰绳,朝东南梁庄方问而去。
断后一人手舞短枪,顶着老车板的脑门子吼道:蹲下,手抱住头,谁看打死谁!
许久,我爷爷他们才回过神来。老车板弯腰抱住闫老大,我爷爷朝着河南村的方向大声吼叫:官娃——救命啊,有劫路的了,快来人呀!声音发出一多半,后面的话就再也听不清了,就那一腔,爷爷就喊叉声了。
河南官娃正蹲在门口吃晚饭,听到葫芦岗响枪,继而又听人叫救命,便说:该不是河北老怀贤遇到劫路的了,早晨见他们往西,说是去唐源拉条几,快,点扫帚,摸傢伙,救人去!
当时,哪儿来的矿灯手电筒,夜里有事,只有点燃扫帚,一是照明,二是壮威。
官娃是当时的武装队长。一声令出,河南村的青壮劳力,掂铡的,拿棍的,跟在官娃队长屁股后头,向南岗飞奔而来。
等到官娃他们赶到,牛已经被拉走了,人也打倒了。人们顺着我爷爷手指方问,向东南追了二、三里,只见一路黄牛稀屎,哪里还有牛的踪影。
官娃命人回村搬了一个软床,众人轻轻托起闫老大,放在软床之上,四人抬起,我爷爷双手捂住伤员肚子,余壮汉推着牛车,咕咕咚咚,赶回家中。
天降大祸,咋办?还能咋办,赔牛,治伤。
还好,赔了别人一头牛,另一头,是自家的。
治伤的大夫,是苗沟街赫赫有名地治红伤高手,吃了喝了不说,红伤药末子不算,此人还喜欢抽一口。求人哩,咋能不让抽?大烟棒管够。
继而,闫老大村里的人接踵而至。三亲六故,七大姑八大姨,九叔十二舅,说公了事儿的,嫌事儿不大看热闹的,八杆子打不住的,地痞流氓、球皮无赖,一天几十人,顿顿几桌子,大酒大席。眼见伤口快结痂了,我爷爷给伤员端了半碗红烧肉,一吃,枪伤复发,闫老大双脚一蹬,撒手西去。
起初人多,官娃说:放两枪吓唬吓唬,人走散算球了。我奶奶骂道:放屁!你还嫌戳哩窟窿不大?
一是叫太奶的,二是皮厚,骂她只管骂,官娃脸都不红。
期间,当然离不开官娃。官娃带着部下,挎着盒子炮,摆来摆去,指东画西,维持秩序。此人极好酒,白天吆五喝六,晚上醉生梦死,夜里头枕盒子枪露天而眠,清晨和衣而起,极其尽职。后来嘻说五颗子弹丢了,我爷爷说:早就知道你鱉孙看上我那把锡壶,事毕你狗日拎回去妥了。官娃嘿嘿连声。
我家的小日子,大半丢进了闫老大的病丧之中,当然,有一部分也是进了红伤大夫的烟葫芦里。难怪,我爹这全内乡县高考笫一名的高才生,只好去上信师,我二爹考上北京的一所大学,缺路费,只好屈就河南大学。
解放后,我奶奶常叨叨:你爷,一辈子就事稠,有碗稀饭喝还不中,尽胡球摆治。
我老爹则不认同:你爷爷呀,治家人。
说的是啊!解放后我家被划了个小地主,儿孙受了几十年委屈。
再说这倒霉的条几。每逢春节将至,我奶奶会让我们烧一盆热水,撕一块新棉布,将条几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旮旯狹缝,抺刷得铮明闪亮,光彩照人。年初一好在正中摆放供品,敬财神,祭先人。
透过主楼半遮半掩的黄缎流苏,里边先祖的牌位,是那么的庄肃。我弟兄们别说是把手伸进去,即使用手指头指一指,也是犯忌,立马会被奶奶骂个狗血淋头。
后来,条几哪儿去了?你再猜不出。吃食堂,各家凑柴烧大锅,先劈桌橙,后毁箱柜,再后来实在没啥可凑,我奶奶发话了:条几砸球了,总不能把人饿死。
条几,砸了。
柴梱子抬走前,我弟偷偷抽出一根柱子藏起来,到今天还放在他新房子的洋式条几西头。
一看到那跟柱子, 我就笑他:要那有啥用?家业都没有了,还保存根烂木棍。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赵红俊,十林镇河北村人,离职老教师,精通木工 ,爱好读书,喜于文字,回忆往事成为老来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