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次平《四季牧牛图》:醉人的田野牧歌,平和的生活图卷
中国传统文化的本质上是以农耕文化为主体的一个相互交融之文化系统。在农耕文化的土壤上,中国绘画的发展始终没有脱离这片文化土壤。自给自足的中华民族,天性喜好和平,崇尚与自然为伍,享天地同参之趣。在此基础上,涌现出了一大批歌颂田园风土人情的诗歌,名曰“田园诗”、“山水诗”,诸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式的田园风情素来被中国人所认可与接受,并成为许多文人士大夫阶层的“乐土”。
中国绘画史与中国诗歌史的发展几乎处于一种同步式的发展之中。王维的诗歌我们耳熟能详,其田园诗更是塑造了中国诗歌的美学典范。而这种美学思想同样也影响到了中国绘画。中国绘画中的山水画更是成为了中国画里最为重要的一部分。田园风俗画则是中国山水画里的一个特定画种。田园风俗画多以表现中国农耕生活情境,以此寄托画家对理想净土里的生活向往之情。
牛,是中国农耕文化中最为重要的代表,犹如马之于游牧民族。所以,在中国艺术中,牛是一种独特的符号。自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至中国十大名画里的韩氏的《五牛图》,再至南宋李唐、阎次平等大家的牛图,而近现代的李可染等大师笔下的牛形象。中国画里的牛形象如同一脉相承式地发展着。
《五牛图》虽然代表着当时牲畜之作的最高成就,但就从技法表现上来说,还是显得有些许稚嫩。相比南宋李唐、阎次平这样的画牛高手来说,《五牛图》里的牛尚处于准备阶段,论及趣味性和笔墨的精湛性,阎次平的《四季牧牛图》、《秋野牧牛图》以及李唐的《牛图》等作品称得上是画史以来最为精湛的牛图之一,这二人代表着中国画里牛图的最高成就。不过论历史地位,《五牛图》自然远高于后世任何类似题材的作品。本文将透过阎次平以及他的《四季牧牛图》来窥探一个画家的精神世界。
一、《四季牧牛图》:四季的风景,四季的歌谣
阎次平《四季牧牛图》一共有四幅,分为《春牧图》、《夏牧图》、《秋牧图》、《冬牧图》。四图合成一卷,成为《四季牧牛图卷》。这卷《四季牧牛图》现藏南京博物院,为书画类镇馆之宝。《四季牧牛图》的艺术成就极高,一共画有九牛,且姿态各异,活灵活现,可见画家对田园生活的细致观察能力。
阎次平《四季牧牛图·春牧》
《春牧图》中,两株柳叶青翠的柳树呈前景远景前后开合之势,树干以粗笔皴出其主体醒来,突出树干的肌理效果,而柳叶则以细笔一丝不苟以笔撇出形态。整体上,柳叶以稍淡的墨来表现春天嫩绿的效果,疏密秀润间可见画家对自然写生的能力。地上的草以细笔勾勒,显现出勃勃生机之势。再看画面中的主体:两头牛,一牧童。画家将牛和牧童放置到了画面的左侧,与右侧的柳树形成画面上的平衡,同时也增强了画面的节奏感。两头牛一头成正面处理,一头呈侧面处理,牧童左手执绳右手握鞭,眼观面前的那头牛。两头牛此刻正闲逸地“品尝”这地上的嫩草。牧童的线条简括有神,其身影与大水牛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派田园淳朴迷人的风光呈现在我们面前,让人不由地想要置身其境。
阎次平《四季牧牛图·夏牧》
《夏牧图》中的景致表现已明显区别于《春牧图》,树叶的形态变得更加浓郁了。生命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以及春天的萌芽之后,终于在夏天迎来了生命最为璀璨的时刻。一棵绿茵大树被安排在画面的左侧,与上图形成了明显的对比,在长卷中呈现出了另一番节奏之美。树的表现采用了更为水郁的墨法表现,既有着夏季树木的璀璨升级,又有着田园池畔特有的水润效果。坡岸以大斧劈皴表现吃了水墨淋漓的效果,凸显出夏季的浓烈与奔放。右侧为水面,大概是池塘之类的小水域。水面没过水牛的肚子,可见池塘并不算深。两头水牛背上各有一位牧童,最右侧的水牛侧身回头看向身后的同伴,而后面的水牛则引颈看向前面的同伴,两头做交流状的水牛则与两名牧童作交流桩的姿势形成了极富戏剧感的对比。在这天地自然中,人与人在交流,物与物也在交流,生命的繁荣,皆在彼此之间的眷顾之中。
阎次平《四季牧牛图·秋牧》
《秋牧图》在构图上又与前两幅不同。前两幅的树是被安排再或左或右,而《秋牧图》中则将树安排在画面中间的位置。此时的地上已经满是落叶,三棵树上的树叶也显得萧散稀落。近景树下,母子二牛正依偎地躺在树下休憩。旁边另一头牛似乎被不远处的美草吸引了,正欲走过去。牧童则完全不顾三头牛,独自蹲在画面右侧的草地上,全神贯注地戏玩蟾蜍。此刻的秋景已显萧瑟,远处的一泓清流格外平静。有过农村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在秋季,水显得格外清澈而且平静,与天空形成上下宁静之势。正所谓天高气远。水的清澈留白与岸上的秋叶零落的树和风中摇动的荒草形成了虚实对比,而树本身也是呈现出或浓或萧的对比效果。
阎次平《四季牧牛图·冬牧》
最后一幅《冬牧图》,让人感受到了一股寒风从画面中吹来。置于左侧前后景的树此刻已经树叶落尽,天地间一片苍茫萧瑟之意。坡岸用一条浓线条划开画面,形成一种萧冷的视觉效果。画家以浓墨表现水牛和牧童,与周围的枯冷雪景呈现出“不忍卒读”的景象。牧童披着蓑衣,头缩进去,趴在牛背身上抵御着外面的寒冷。牛此时也是相互依偎在一起的,彼此取暖御寒。这种姿态的处理进一步烘托出了冬季的寒冷。画面的左下角的石头以斧劈皴画出,与牛的浓墨效果共同构成了画面左右的平衡之感,同时也增加了空白雪地的变化。即便是冬景萧瑟,但是我们依旧会通过牧童与两牛感受到一股生命的力量。当冬去春来,春暖花来,柳叶抽絮,生命之旅又将重新开始,周而复始。
四幅牧牛图是一首美丽的田园歌谣,歌颂的是那远离政治、远离纷乱的一片净土,而这片净土何曾不是画家心中的净土。四幅图卷,展现的是真实的田园生活样貌。这里既有画家高超的表现技巧,也有画家深谙田园生活的经验与观察。牛的形态已经远远超过了前人,包括韩滉的《五牛图》、祁序的《江山放牧图》。阎次平笔下的牛,以细笔勾勒出的毛发栩栩如生,水墨的逸趣在牛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这点唯有同时代的李唐笔下的牛才具备。
阎次平《秋野牧牛图》
二、从《五牛图》的“斗气”到《四季牧牛图》的“平和气”
虽然牛在中华民族日常生活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但是遗憾的是,牛画在中国绘画史中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多。相对来说,关于马的画作倒是不少。这的确有点奇怪。一方面,对于大多数画家而言,或许接近马的机会远比接近牛的机会更多。因为在城市里,马始终是最为普遍的交通工具。而牛大多生活在远离城市的乡下郊区。无论是画工还是画院画家,都鲜有机会远离城市到乡下去生活体验。
《五牛图》之前也有牛图,但是相比《五牛图》,技法上更显得稚嫩,故而此前的牛图并未受到人们的重视。《五牛图》作为中国十大名画之一,画中五头牛的形象深入人心,五种不同的姿态展现的是五种牛不同的性格,似乎在牛的身上,观照的是人本身。不过,《五牛图》的生动完全取决于线条本身。相比《四季牧牛图》来说,《五牛图》只能说是牛的“肖像”。《四季牧牛图》则将牛置于大自然之中,置于具体的生活情境之中。这让牛的生命力与大自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了。《四季牧牛图》不仅让人可视,还可想。
《五牛图》
这种脱离自然与现实生活的牛图,往往给人一种“斗气”。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当属唐代戴嵩的《斗牛图》。图中只见两头相争傲斗,虽牛的形态稍显得“笨拙”,但是斗气却出来了。戴嵩所处的唐代与阎次平所处的南宋是两种文化形态,唐代相较于南宋而言,更好斗,唐朝的皇帝身上也有鲜卑人的血统。这种好斗的性格,在唐代人上有所表现,在绘画中同样有所表现。即便是韩滉的牛,本质上有充斥着“斗气”,不像《四季牧牛图》中的平和。
北宋是一个不崇尚武力的帝国,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后确立了重文轻武的“基本国策”,在画家们的作品中,更多的是借画来表达一种生命的静气,加之道教思想在宋朝的兴盛,画家们更乐于在作品中呈现一种精神上的平和。
北宋之后在临安建立了南宋政权,对于失去了北方故土,南方政权似乎更加乐于偏安一隅而不愿意去收复广袤的失地。江南的柔情蜜景,在南宋之后的许多画家作品中皆有所表现。独特的小景山水以及富丽精致的画风更受青睐。反观李唐这样的正气凛然的北宋“遗老”所呈现出来的刚气,在南宋后来的画家身上就再也看不到了。一种追求祥和宁静的画风在南宋逐渐兴起。阎次平的牛图,便是其中的“产物”。
李迪《风雨牧归图》
阎次平的另一幅作品《秋野牧牛图》同样是一幅美得令人心醉的作品。秋景中的红叶满树,树下三牛尽显野逸之性,与《四季牧牛图》同为阎次平牛画上等之作。在相对稳定的南宋,人们生活富足,百姓安居乐业,彼时的田园乡村,是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图景。
南宋时期,画牛的明显多了起来,不仅有李唐、阎次平,还有夏圭、李迪、李椿等名家。《宣和画谱·畜兽叙论》记:“乾象天,天行健,故为马;坤象地,地任重而顺,故为牛。”对于当权者来说,牛具有极好的教化意义,而对于渴望和平安宁的艺术家们来说,牛也是极好的表现题材。借画牛来表现宁静的田园生活,无不寄托着深刻的人文观念。
当牛与人“相遇”在大自然之中,便已经不再是过去肖像式的表现手法,而是一种更富有生活趣味和精神趣味的图景。后来的李可染、徐悲鸿的牛图,更是彻底放开了手脚,将中国水墨牛画的表现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李可染的作品《梅花开时天下春》里的牛,意境褪去了具象的写实的牛形态,仅以水墨效果随性表现出牛的气质,这是文人画中的牛,也是另一种具有时代意义的牛。
从《五牛图》到《四季牧牛图》,中国牛画随着时代文化的演变也发生着本质上的变化。逐渐消失的斗气,在《四季牧牛图》中呈现出了一种更被世人所接受和喜爱的平和之气。牛,也作为中华民族勤劳的文化象征。
李椿《牧牛图》
三、平和心性里有最美的生活
我天性怕牛,小时候第一次放牛居然被牛赶着顶,好不容易爬上了石坡才躲过牛的攻击。从此,我也就不再放牛,但是牛却从未真正远离过我儿时的生活。我时常羡慕小伙伴们可以骑在牛背上淌过溪流。而我只能远远看着,甚至不敢与牛对视,生怕让牛看到了我的胆怯。但我并未厌恶牛,反倒更加喜欢牛,特别是离开家乡故土之后,更是怀念牛。很多年后再回家乡,实则已经看不到牛了。牛在生活中的消失于我而言,是一种生活方式的消失,也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夏圭《雪溪放牧图》
初看阎次平的《四季牧牛图》时,我获得的是感动。阎次平的《四季牧牛图》为我们呈现的是一首生活的浪漫歌谣。在这首歌谣中,我们听到了熟悉的词象,也感受到了最温暖动人的意境。《五牛图》让人惊叹画家高超的技巧,而《四季牧牛图》则让人借图遥想与向往一种或失去或渴望的生活图景。
人之所以“感动”,是因为“相似”。没有人会因为一种陌生的图景而感动。只有经历过或者亲见过死亡的人,才会对死亡有更甚的认知;只有经历过离别的人,才会对离别如此难言。阎次平《四季牧牛图》给我的感动,也正在与画面中所呈现出来的“似曾相识”的生活情境。这种“似曾相识”不仅在于具体呈现出来的图景,还在于画面所洋溢出来的平和之气。
“平和”是宋代重要的美学思想,也是中国美学系统中最为总要的思想核心之一。平和之心,是一种不争之心;平和之气,是一种不争之气;平和之法,是一种不争之法。无凡无圣,一味平等,是谓大和。禅宗以佛教的平等哲学为基础,提出了“平常心”的观念,这是“平和心”的禅化表达。唐代诗僧齐己诗云:“万物都寂寂,堪闻弹正声。人心尽如此,天下自和平。”诗中所呈现的正是禅家的“平和之气”。阎次平《四季牧牛图》中无不充斥着“平和之气”,牛与牛之间,牧童与牛之间,牛与景之间,画面内在的浓淡之间,无不体现着“平和”的思想哲学。这也正是这卷作品最为动人之处。
李唐《百牛图》
李可染《梅花开时天下春》
李可染《夏日放牧图》
徐悲鸿《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