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
第一次见到岳父,是我们结婚的前一天。
我因为去外地考试,婚礼的前一天才赶回来。
回来时,妻一个人在收拾着单位刚刚分给的宿舍。一间老旧的平房,门窗破旧,妻的脸上抹得一道一道的。
妻说,爸妈来了。
妻的老家是辽宁,他们千里迢迢地赶来山东。
见到他们,是在晚饭的饭桌上,岳父、岳母,还有二妹。
虽然在照片上见过,但心里还是有些紧张。
第一次面对面地开口叫爸、妈,心里蹦蹦地跳。幸亏有妻在旁边打着圆场,才不会有太多的尴尬。
岳父瘦瘦的,身板硬朗,没有问我太多的话,只是笑着打过招呼。多次听妻说起过,岳父在煤矿工作,负责矿上的维修,八级工,技术好,心里多出许多的敬重。今日见到,更多几分朴实,诚恳的感觉。
婚礼是在我的老家办的,婚礼那天,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娘家人不需要去,岳父送到楼前,静静地看着接亲的车远去。
无法体会岳父当时的心情,现在想起,当我高高兴兴地接走我的新娘时,那个清瘦的身影是多么孤独。
因为离得远,我第一次去岳父家,是孩子一岁多的时候。那时,交通没有现在方便,要坐接近二十个小时的火车。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岳母说,你爸不放心,已经去车站看过好多次了。
岳父不知道,当时正好碰上大雨,我们到锦州换车,火车走了一多半,因为前面隧道进水,又返回了锦州。我们又在锦州换了汽车,是在汽车站下的车。
见到我们,岳父很高兴,忙着张罗我们吃饭。
岳父已经退休了,平时没有什么事,就去社区里的活动室玩玩麻将。这个习惯一直坚持到现在,倒像是成了纪律似的。每天吃过早饭,岳父会及时地赶去活动室,十一点准时回来。
岳母说,你爸打麻将较真,把输赢看得真,老跟人吵。岳父脾气耿直,为人豁达,人缘还是很好的。
我笑了,想起我们一起玩的时候,岳父讲过的一个笑话。岳父说,邻居家老爷子过生日,三个女婿都来了。喝完酒,吃过饭,大家一起玩麻将,结果老爷子总是输。输急了,啪,啪,啪,给了每个女婿一巴掌,骂道,吃了我的,喝了我的,临走还要赢了我的!
岳父说完自己笑了,我和两个妹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讪讪地笑。
岳父一下子明白过来,哈哈地笑。
我们自然知道岳父不是有意地说我们,但以后背地里还是会拿这件事互相打趣。
岳父再来山东时,竟然背了满满一口袋大米。
妻来山东时间短,还吃不惯山东的面食。
岳父说,东北的大米好,盘锦的。
我说,那么远,坐那么久的车,太累。
岳父说,累什么,就那么一袋米。
岳父文化不高,但做事情特别得认真。听妻说,以前在单位,岳父做过的活,别人都挑不出毛病。这些我信,就是在家里,岳父不管做什么,都是井然有序。家里的储藏室,岳父把每一件东西都归拢到位,东西虽然多,但一点也不见凌乱。那年回去,邻居大哥帮岳父用铁皮包门,铁皮上的每一个铆钉,岳父都打得整整齐齐。
岳父喜欢喝酒,每天三顿。早起一小杯,中午、晚上两杯。
我们当地最好的酒,当时是景阳春。瓷做的酒瓶,很精致,上面是武松打虎的画,当地人很形象地叫“老虎头”。岳父很喜欢,听妻说,我带去的“老虎头”,岳父平时都舍不得喝,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时,才拿出来。
岳父来了,自然是喝他喜欢的“老虎头”。岳父爱酒,但并不贪杯,没有见他喝醉过。我每天上班,偶尔陪他喝两杯,岳父自是高兴。
有一天下班回来,发现家里多了大桶装的景芝白干。
妻说,爸每天喝“老虎头”,有些心疼,就自己去商店买了白干。
我说,爸,家里有酒,不用自己去买。
岳父说,那个酒度数低,我喝点高度的。
我知道这里的情由,也不好说开。
前几年,去岳父家,正好赶上妻的生日。弟妹们为她过生日,一大家人聚在酒店里,我高兴,喝了好多酒。第二天,在家里吃饭,岳父给我倒酒,我说,我胃有些不舒服,不喝了。岳父说,没事的,喝一杯。妻过来,帮我说话,说我本来就不能喝酒。岳父一瞪眼,那天不是喝了不少吗?我见事不妙,怕惹他不高兴,赶紧给自己倒了一杯。岳父并不劝我多喝,有我陪着,他喝得高兴。
有年春节,岳父在我们这边。有天上班前,我对岳父说,车库里有些纸盒子,收废品的来了,把它卖了吧,省得占地方。
下班回来,岳父说,废品都处理了。
我说,爸,您受累了。
可是,看看车库,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当我明白过来,才知道,我放在墙根的一大摞书,也被岳父当成废品卖了。那些书,可是我好不容易积攒的资料啊,里面还有我以前写文章获得的词典奖品。学校要放假,办公室维修,好多东西都抱了回来。
岳父不知道,以为我都不用了。
我心疼不已,但也不好说什么。
可能岳父看出来了我的不高兴,原本要多住些日子的,刚过年,没出正月,就要回去。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每次回去,岳父总愿意我们陪他回老家看看。岳父的老家在几百里外,平时很少回去。岳父年轻时,招工来到了现在的地方,从此就扎下了根。
老家在县城边,不大的村子,起了个很有地方特色的名字——王炮屯。一条铁路,隔开了外面的喧哗,小村安静,平和。
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家里的大院子。从院门口,到房门口,五六十米的样子。从房屋后门,到后院门口,还有六七十米。前院里种着各种蔬菜,后院里种着各种果树。正是夏天,瓜果满架,甚是红火,热闹。
岳父带着我们前院后院地看,不时地说着以前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多年,但那些旧日的情景,似乎就在眼前。岳父的眼睛里,闪着亮光。
老家里的叔叔、姑姑都来了,还有弟弟、妹妹、孩子们,满满的一大家人。
岳父带我们去村外的祖坟。每次回来,岳父总要去烧烧纸,围着坟地转转,有时候,也会和我说说爷爷奶奶的事情。离家多年,亲情,乡情反而越来越浓。
岳父脾气有些倔,不顺心,就发脾气。倒是岳母,平和,慈祥。岳父母结婚五十周年纪念,我们都回去了。路上,我对妻说,回去后凡事都让着爸,他年纪大了,可不敢和他顶嘴。妻答应着,可是,在家里待了几天,还是难免的要起点冲突。妻的脾气随岳父,爷俩容易较真。
有一次,妻自己回去,晚上回来晚了一点,自己没带钥匙,敲门,岳父开的门,自然少不了一顿数落。妻说,我也这么大了,爸还骂我。有些委屈。
都说,人老了,反而会孩子气。我们离得远,时间长了不回去,岳父就会念叨。每次听到我们要回去,更是不停地算着日子。老人的心,都如他一样吧。
孩子在上海工作,岳母和妻说,你爸说,大孙子在上海,要坐飞机去上海看看。妻说,好啊,我们一起去。可是,岳父年纪大了,身体不便,一直还没有成行。
已经八十多岁的岳父,不再像以前那样喝酒了,喜庆日子时,象征性地呡一口,开心地笑着。
听到岳父去世的消息时,我感到很吃惊。前几天,岳父有些不舒服,吃不下饭,大家都劝他去医院检查检查,岳父还不愿意去。我给他打电话,嘱咐他多吃饭,好好休息,还和他开玩笑说,要不吃饭时喝一杯。岳父说,不喝了,早就不喝了,身体不行了。听起来,岳父的情绪还好,说话的底气也足。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一天,岳父就离开了我们。
对于亲人的离去,我内心极度的脆弱。放下电话,我自己坐在沙发上,流泪流了好久。前年父亲去世后,我经常会想起与父亲相处的日常,那些温暖的日子,简单朴实,那些细节常常让我悄然泪流满面。现在,生命中的两个父亲都走了,心里的空落,真的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我们买了能买到的最近的一班火车票,连夜往回赶。妻因为悲伤,一路上很少说话。到家时,楼下摆满了亲朋好友送来的花圈,一些帮忙的人站在楼道口。不是往日回来时的气氛,那种压抑让我难受,我的泪水忍不住又流了下来。
家里人很多,岳母看上去还好。见到我们来了,招呼我们休息,吃饭。八十多岁的人了,经历这样的离别,让我们担心。女眷们忙着叠葬礼用的金宝银宝,已经叠好的,堆了满地。没有人大声说话,只有帮忙安排后事的人,出来进去,走路也是悄无声息。
岳父的葬礼请了专职的白事司仪,一切事情安排得井然有序,也免了我们在极度的悲伤中会有些照顾不周的事情出现。纸扎的车马、金宝银宝、随身的衣服,都在一把火中化成了青烟,希望那边的世界里,岳父能够安心快乐,一如在这边的日子。
殡仪馆的乐队,奏着哀凄的曲子。大厅里摆满了亲人、好友送来的花圈。岳父穿着新买的长衣,静静地躺在花丛中,表情平静,似是安静地睡着了。可是,无论我们怎样的呼唤,他都已经听不见了。天地永隔,再无相见之日,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别离更让人伤感。
已经经历过多次和亲人的别离,自认为坚强了许多。可是,当最后的一刻来临时,我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送父亲走时,看到炉火冒出的一霎那,我一下子跪在地上,大哭不已。
生命原本没有我们想象的那般坚强,总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候离开,任是什么力量,也无法挽留。有时候想,生命有来处,自然也会有归处,来是喜,归也不必悲,可是,谁又能真正地做到如此坦然。一世的情,几世的恩,岂是几句轻巧的话能够说得清,道的明。
再过几天,就是岳父的五七。据说,死去的人会在这一天回家,最后看看家人,然后去投胎,或是去阴司居住。当地的习俗,五七这一天,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会来,会有一个很隆重的仪式。带庭院的房子,房子里的一应生活用品,还有院子里的凉亭,早就请人扎制好了,金宝银宝、各种纸钱也早已经备齐。岳父看到,或许会欣喜吧。
岳父,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