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编惜别最情痴
喜欢书的人卖书,心情总是复杂。钱牧斋所谓略似“挥泪对宫娥”,此乃大王之悲,我辈庶人梦想不到。前几天戴兄问起卖书心情,正好想起很久以来就留意的陳坤維卖书事,假日无事,钞点上来。多数是大家熟知的,也有一点不常见。
陳坤維媵书诗,是历来文人艳说的藏书典故,我至少读到过四次。最先在张中行先生的文章《挥泪对残书》中读到,后来又见于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再见于邓之诚《骨董琐记》,三见于这首诗最早的出处厉鹗《樊榭山房集》。
厉鹗的诗有长题:
桑弢甫水部买得元人百家诗,后有小笺粘陈氏坤维诗,盖故家才妇以贫鬻书者,惜不知其里居颠末耳。读之有感,次韵一首,并征好事者和焉
姓字深闺岂易知,偶传纸尾卖书诗。难追写韵仙家事,应共牵萝绝代悲。彤管更添高士传,墨卿别注有情痴。回肠似共缣缃往,惆怅令人展卷时。
附陈氏坤维原作:
典及琴書事可知,又從案上檢元詩。先人手澤飄零盡,世族生涯落魄悲。此去雞林求易得,他年鄴架借應痴。亦知長別無由見,珍重寒閨伴我時。
丁巳又九月九日,廚下乏米, 手檢元人百家詩付賣,以供饘粥之資。手不忍釋,因赋一律媵之。陈氏坤维题。
我有的《樊榭山房集》是四部备要本,被拉散了,没找到有这组诗的那一册。上面是依照《藏书纪事诗》转录的。记得集中陈诗首联“案上”作“架上”。没看到原刻,不知哪一个正确。
《藏书纪事诗》还录有汪远孙《次闺秀陈坤维手题元人百家诗韵(诗在方云泉骘处)》:
寂寞闺心一卷知,临池亲写媵书诗。窗前风雨牵萝恨,贫里光阴辍笔悲。破甑生尘空性巧,残编惜别最情痴。百年遗墨流传在,几度重阳遇闰时。
这首诗的出处,在汪远孙《借闲生诗》卷一,原诗后有注:纸尾识时丁巳又九月九日。
陈坤维作媵书诗的丁巳,是乾隆二年,这一年闰九月,张中行曾有考证。樊榭诗似有编年,待查,总之在乾隆中期。而汪远孙的诗说明,至道光间陈坤维的诗笺还在人世,被方骘收藏。这涉及到道光八年(戊子)浙江诗人的一次集会,需要钞《清尊集》。
《清尊集》是道光间汪远孙编刻的一部同人酬唱总集,集中诸人结为诗会,每月一会,席上命题赋诗。卷六有《次闺秀陈坤维手题元人百家诗韵》。这次集会时间在戊子夏秋之间,大家欣赏的就是陈坤维的诗迹。除了汪远孙,次韵的还有五个人。
沈鑅:
深闺清况有谁知,朝夕披吟一卷诗。柳絮才高珍旧泽,桂薪炊断引新悲。传来韵事成三绝,送去穷愁了四痴。簾卷西风人影瘦,重阳又放菊花时。
胡敬(并序):
在昔诗披樊榭,人记坤维。以为天上飞琼,偶留姓氏,无复阶前落叶,重附枝柯矣。不图顾恺之厨,竟入方回之室。蚕眠字小,鸳杼词工。凄凉补屋牵萝,旧家何处?收拾断机零锦,故纸犹香。肠枯而咏絮才存;腕弱而簪花格好。仙缘身后,想彼姝定掌瑯環;墨渖行间,劳我辈几增感喟。为赓瑶什,用志钦迟。
寒闺肯许姓名知,难割情缘架上诗。书散陈留应已久,画馀清照不胜悲。却看遗稿人何在?尚欲寻踪我亦痴。珍重数行题卷尾,拈毫追想绣停时。
黄士珣:
名从瘦厉集中知,此日亲观卷尾诗。物去故家情忍恝,炊劳巧妇事堪悲。流传艺苑争清赏,多少郎君号白痴。九十二年遗墨在,绝胜笄珥耀当时(题诗在丁巳岁,阅今九十二年矣)。
钱师曾:
轶事升沉未可知,幽光不泯赖传诗。东都曾感研神记,南国犹闻季女悲。一幅彩笺聊遣媵,半生清玩竟成痴。良朋忆到联芳集,应有灵芸入梦时。
相近相亲只自知,临分意绪可胜诗。唾绒遗落经时念,乾蝶飘零别后悲。持此髻鬟添韵事,生怜廪爨累情痴。香残茗冷分明在,肠断丁宁侍婢时。
汪适孙:
寒女生涯事可知,残编临弃更题诗。一般蠹粉飘花感,略抵离鸾别鹄悲。乞米何心留券帖,卖珠有恨到书痴。赢将墨渖流馀麝,复此熏香展卷时。
《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据《广印人传》:“方骘,字玉裁,号云泉,晚号颐翁,钱塘诸生。著有疏影庵诗,亦善刻印。”按《清尊集》目录前所附年齿,方骘生于嘉庆戊午年十一月十四日,可补史传不足。
我知道的与陈坤维媵书诗有关的诗作就钞完了。道光以后这幅诗笺是否还在,是否还有人吟咏,不得而知。我只有这几本书,若还有,恳请请高人续下去。
最后想钞点被陈坤维卖掉的《元人百家诗》的资料,却有难度。各家常见目录都没有著录此书。我以为,并不是说此书乃天壤间秘籍,被陈氏卖掉后就从此蒸发,而是它有可能就是康熙时顾嗣立所辑《元诗选》初集的异名,现在已不为人所熟知。按今本顾氏此选共三集,初、二、三集各一百家,并非同时编成,其过程长达二十馀年。初集所选百家曾单独行世。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卷十八著录顾嗣立《秀野草堂诗集》,引其书卷五《题元百家诗集》二十首,是顾氏初编告成后的作品,就将这书称为《元百家诗》,与陈坤维所说书名只差一字。国家图书馆书目著录《元诗选》的书名页也题为《元百家诗集》。考虑到在顾嗣立之前没有人大规模编选元人诗,陈卖的书即顾印的书,还是很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