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陆)


武功(陆)▲ 曾骞

土郁之发,民病霍乱。天行大作,病者累累相枕,本地医的太太,也年轻,忙着照顾怀中的孩子。孩子不过岁多。她与慎公说,本无望得子,亏是自己丈夫用药石调身,竟得了。问慎公,世上真有男女转胎法吗。并列举了斧仰置床下法,弓弩弦缚腰,或是雄鸡尾毛法,又或者是取丈夫爪甲置卧席法,这些方法千奇百怪,还有燧石煮水百日饮法,太太都其实试过,最终依然生了女儿。慎公只是淡淡说:“琐琐者,岂竟能夺造化之功。只有蓄德为上,阴阳之理非可用小瓦小技可转刻意为造。”太太试过百法,听了这个回答,心知得很,想要慎公看个脉。

“先生技高,我近来身感疲乏,不知切个脉象可以吗?”慎公不动手。只是说,照顾孩童,虽然你家有育妈帮着,却也是要你挂心的,心思牵连了碎事,也就神意耗散得很,你不需脉便已可知,鼻根两旁蜡黄,即可知你思虑郁结。又问了饮食,知了大体,又再说,甜瓜冷果,一时可口,禁之不能,且好吃生冷,则胃气内寒,见热便怕,不知一时之爽利有限,都是问题。“那如何治得?”“你家人既是医,也有办法,药石我不与你,且说些别的事。也是观察日见,说说,你听听便好。”

于是慎诗雷说了些,大抵是小孩吃食的事。小孩一哭,大人便急抢着要给,不妨等等,略对孩子说,等等。太太不太明白,只说:“饿不得,饿了大哭得很。”慎公说:“是的。事唯在过急,孩童如此易得满足,便事事要哭,大人总是心紧,满则遭损,这是天理,日久了孩子一是拂逆不得,不知凡事皆不易,便种下了轻慢的种子,二是大人总是有一怕字,总有忧,二字便要了你的真元之气,人也就容易虚弱下来。”

太太点头。含蓄之间,启口想问,女人如何可以养的好。说来其实也简单,慎公见人太多,无外都是根子上出的问题,于是说了:“月经行日,女子生意所萌,能于此生生之时,加意保护,便可却病延年。凡天下妇女,能于经行时,戒生冷气恼,或产后调摄得当,及经时能如产后调摄一般,经时每月不过几日,本是身子自排污浊,此时勿操事思虑过度,去积行瘀则倍,元气又不易损,而补养调理,须于经净一日,乘机助之。奏功必速。”太太又夸慎公不但医识不凡,更说小猫懂事,小猫进了屋子,并不闲躺,帮着里外杂事,见贵重器物也不冒失伸手。太太颈脖上坠了一块上好白玉,工雕不俗,聊着话时,从胸间把起来,稍斜着地对着慎公:“先生,你看这上面写了什么?”只见了一排竖着篆刻的崎岖文字,拙里带着劲力。为了方便慎公看得清晰,又抬高了些,牌上写着这几个特别的八巴思文。ꡝꡡꡏ ꡏ ꡋꡞ ꡌꡊ ꡏꡠ ꡜꡟꡃ 。慎公说,这是六字真言。

说着,念了一遍。唵嘛呢叭咪吽。

龙涎散散地飘开,外面的几只雀鸟飞了出去,慎公也嘱咐太太要多念真言,玉牌是早先有僧人送给。至于他们担心的孩子尚幼,疫病有大乱,万一传染,总有先的预备起来是好,但如何预防。家中日日都烧了苍术、大黄,又极讲究用水,各人也是勤擦两手。慎公进屋后,就先在外屋早把外衫脱了,也叫小猫如此,交给人放在了脏衣篓里。又洗了把面,才进的屋子。檐间还插了柏叶与冬青。又在小孩的房外画灰于地,画了一把弓矢。还准备有一种口数粥,专为襁褓小儿辟瘟气。有个劈柴的工人,说起瘟疫起前,有那么些人见到了水灯。阴灯主疫,倒是常识。劈柴工说自己的叔叔,亲眼见。疫病两月前,河里有些盗船集结,闪烁水面,于是大家以为盗贼从河上要来劫城,便有各家的壮勇自发前去,用火枪弓弩发射江上,也击柝鸣金,不到半个时辰,江上又一片安静,往江上去探究竟,发现江上毫无踪迹,要说贼船自退,也应该是逐渐看到船灯变小变远,它们是霎时熄灭。众人才醒悟,这是阴灯布江了。江上寻不到踪迹,却在河道远处突然见有一条赤虹,夜黑更是明显。都说这是瘟神。

于子玉在厨灶帮下手,听到劈柴工这么一说,有些惊吓。暗自在自己手心上写了一个字。这个字说来也奇怪,一竹字头,下面“齕”。本是以往世户为避灾异,悬于家门的厌压之符。有关帝庙中的游方道人,偶然之间教了小猫,告诉她临时可用来辟邪,尤其是有残余妖党,剪纸成兵害人,字符就可以抵挡起来。也没有教全。厌压的四符,只给了一字。说一字足以非凡。教给小猫,是看重她的心性。那个道人胡子尺长,总赤着脚,也从不伤风,手掌极柔软,有次去抓病鬼,用桃木剑拘下一只小鬼,使他显形,问小鬼手中为何提着粗木箭枝,问下来才知,是用来专射人胸腹,中箭则药石不治,又问用何来解,答道人,是用乌鸡刨口,直接生敷胸腹病愈。那种病,胸腹奇胀,双脚打抖,有些青年得了,延医视诊,医生们辨认不出。小猫她知自己是孤儿,事事艰险,于是便留心记下。那次遇到慎公前自己病重,无望所托,便先是手心画了这个字,就遇到了恩人。她听劈柴工说了疫灯的奇幻,不时用手摸着腰上缠的咸丰钱,心中一慌张,切了一些手指皮。鲜血染在瓜皮上,淡淡的。

盛威那夜坐着东洋车,去找玉珍宝的老板,就见了不少人在走三桥,光绪十四年时,上海有烂喉疫痧盛行,夭亡不少,又同时起病霍乱,死也不少。后来还发至宁波,一时大乱。到了光绪十六年,上海又是时疫流行,嘉定与宝山都非常严重。都是怕了瘟疫,所以在除夕时,不少人出来走三桥,禳福要求得免病。上海本来防疫就不错,光绪三十年时,商务总会就联合了沪上绅商捐办了一所防疫医院。因为南洋也容易多发时疫,也特别容易通过海贸传染到上海,于是工部局的卫生处派有专门的医员设查,各个埠头的汽船进口是要先严格检视后才准登岸的。工部局又在吴淞口外有设了留养院,一旦发现嫌疑病容,则送往那里观察。这本也是好的,却逐渐严而过度,造成入岸手续反复杂琐,也滋生腐败贿赂与敲讹,有外船图便,大贿医员与主办,不肯纳敬的被百般刁难,更有被无辜押遣到吴淞口留养院拘隔而被折磨至残的。由是造成行旅外来恐惧。所以商务总会,与工部局相争,最后工部局被迫撤了吴淞口的留养院,改由商务总会主持,并自筹院房在埠头附近。还请来中西医各方名士驻馆。

上海始终是个人烟稠密的地方,穷人聚在下只角,住的本来就逼仄,卫生总不大的好,有些户要么烈日当窗,室内热气不通,有些户要么气难进得去,也不好流通往外,蚊虫多,等炎热日时,地气既热,秽气也盛,一旦有带病的死鼠传人病开,染上也是极速的。上只角的人,住的虽好,但也爱消耗内气在酒肆与茶寮,甚至妓馆与流连剧场,又在其中果腹的是奇珍馐,冷食冷甜水冰瓜,厚膏粱壅塞,又吃炙炸油炼是灼脏腑,等夜里从这等场子玩过,还有不少人要去坐东洋车夜里不逛到鸡鸣时不回,内虚的多得很,虽是卫生比下只角好,却也总不少的痢疾。所以一旦有温疠吸入己肺,或是遇到寒湿之折,肠胃膜原的伏邪也就随毒风发外,再染相袭人,贻害交流也就转转在大邑人烟中。

后来苏北闹疫,上海为了防治,各领事馆都自设了防疫医院,上海更是直接由巡道出面,在宝山开出了十亩地,建了养病舍、沐浴舍、化验疫质所,甚至配备了殡殓所。而水塔与电灯无不齐全。费用都由官办出。因为苏北的瘟疫越扩越大,上海提前规制防范相传。那时,转群与盛威到上海也不久,他们的洋行也刚重兴,只觉得经历了家中当时的山贼难后,在上海一切空气清爽。直到后来转群生病危险,盛威到处找医,此时慎诗雷又早已离开苏北,带着于子玉更南下了。所以,当时房子明电报急找慎公,全不知是找不到的。连玉珍宝的老板也没有办法。

慎公在屋子里呆不久,便要出门。他倒没有去医堂。他感觉行走路上,最为不习惯的是要算大便这件事。可以说没有一处厕所不是简陋与破烂的,大都是蓬席当作了墙围绕着,里面有个粪缸总是满的溢出,地上屎尿荡漾。缸上有两条湿滑不堪的木板,蹲在上面,吱嘎地响,若是膝盖不好的,或者腰胯难转的,蹲在上面总要提心吊胆。试想,要在雨天,那得多不堪。况且厕所多沿着河边,算是十步一池,也密集。这些厕所里的粪缸,容易溢出,又缺少清理,总要渗漏到水里河中,有时河水漫涨,就会淹到厕池,将满缸粪便带流河中,实在污染。收粪的是肥壅行管,粪价浮动,低贱时少人来收,粪池里的东西便是自流了。还有青蝇鼻最灵,围着这些粪缸与浑水转,有时干脆就停脚在出恭的人身上。这些青蝇飞出飞远,又有可能飞到那些无有掩盖的熟菜盆里,最能传病,把浮游里的腐败细粒四处搬弄。河里这些混杂,总归是和瘟疫起病有关系。

走在路上,还见了一些旧的公告,纸张倒早黄得很。慎公停下来看,看了更是感叹。心中暗想,医之事真是莫不先通人事与世俗。公告上的文字是短句,责严厉讨恶风。大意是说,为逝亲买地安葬,本来是天经地义,寻觅风水也是人之常情所出,只是有恶徒为党,专讹人,遇到别人造坟,便威胁妨碍了山上风水,刻意阻挠,甚至恐吓,以行欺诈,有不从的,便会遭到毒打,有已安葬的,便强行掘坟,将尸暴出。因此很多人畏而不敢葬,造成四处停尸过久,甚至已败味浓重,也不得安葬的多。公告是由府衙发文,严禁此等做法。但依然还是禁止不了。厝棺野外日甚,本就容易滋生病戾,等逢着雨水多时,裸露尸棺的病原则随雨水四处流布,所以,也是瘟疫起病的原因之一了。痛惜在胸中,慎诗雷于是回想当日那位书生在街上呼吁民风之讲,吐泻转筋已是身病,而恶风所起,方是最初。而人心莫辨,毁之在念,成亦在念。慎诗雷自问着,我呢,念在何处。

心一闷,遇见个吃酒的小馆。里面人不多。老板见有客人来,恭迎上去,还指着门梁上的几个大字,向客人说,店里安全,酒食都是极卫生的,蒸煮详细,毒菌灭的干净。慎诗雷只听着,不说话,找了一个二人位靠窗阁。那几个大字,是,天行已过。饿倒不饿,只是口渴,想喝酒。要了烧酒四两,店主见他取的太少,劝说他家的酒不上头,多喝个斤把无妨的。慎诗雷没听老板的多话,只问要蒜子几瓣,这个喝法怕是烧喉,老板又劝再来些下酒物色。诸如不试下新来的河豚、迴鱼、刀鱼吗。两人便有些话语争锋起来。“蒜子如何配得烧酒,如不吃菜,松子与杏仁也可点些吧。”老板看出他是清品的鲜蛤,腻品的嫩鹅,都是不想吃的,所以推荐些干果,又说,蔬品不用吗,鲜笋可尝尝,还有上好的韭菜。慎公翘了眼角,只说:“在我这里,酒排食前。”

店主全不知这位客人是个医家。这位医家,要来喝酒,不过是为防疫。烧酒配大蒜,鬼莫能近。只是疫病大临,蒜子的价格是按瓣计钱。对桌的是一对父女。父亲满脸络腮,女儿却小的微缩,只有不到三尺,样子看去却起码有十九二十,梳着粗辫,头颅也奇小,只在那里吃馒头,还不是一口口咬,是将馒头掰得很小一块,慢慢吞下,又必须将头仰起,两臂张开了,嘴巴喉咙里都发出啊声,才见她吞的下的。更远的一桌是个老人,桌上一大桌菜,桌面还摆了个算盘,边喝酒边打算盘。这个老人是三角铁算。总坐在那个座位。专帮人算事。用的是三角算法。这是一个小支派算术, 理上以人生不过三角数为根本,天人地,三个数,成一个三角,看时下所成三角的角度,便可查事。慎诗雷的烧酒与大蒜刚上,便见有一个男子冲进来,直对老人拜谢,那是起先进来找他算的,老人要他快回家去,家里妇人正在出墙,他本不信,立了言要是测不准确,回来要烧了算盘。这一回来,谢过老人又坐一桌子喊快拿酒,他是喝起了苦心酒,嘴里不断说着,家破了家破了。算盘老人说,不破不破,破了还有的。于是要男子上前去,耳语几句,男子便酒也不喝急出门了。

本是看破不点破,妇人家出墙,不便直说,老人却说,知道男子还会回来,也没有把事情全部点透,男子却以为事已至此。哪曾想,刚才算盘人又讲了下文,原是他的妇人命期不久,这一苟且只是命中有的,算是临前露水,叫他别太认真,命中该有还来,即便丈夫也难得阻止,叫他快回,否则妇人就要缢颈。或说,事若不告,妇人瞒着,祸事不就没有吗,但算盘上的三角成角,知是妇人并非因此而去,当要救得的。妇人的命运本在其他,今日事不过插曲。慎公坐得远,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却见这一进一出颇是蹊跷,又见算盘老人气度不凡,于是绕过父母女俩的饭桌,走到算盘人前。老人一扇手掌,说,好大味道。

他喝了烧酒,又吃了蒜子,那是不太好闻。他也先问了店仆,老人作何,知了以后便静静瞧着。刚那一幕,使他心奇。他上了前去,只说,算得准,不妨算算这病情大势。算盘人不理会。吃菜喝酒,弹弹胡子。手掌上赤白肉际分明得很,按照经验,粗工农人,这条线才是分明,瘦公老人,除非气血充实,怕是难见这个赤白肉际的。他又轮番打了几下珠盘,对慎诗雷说,今日你往西去去不得,与我喝酒好了。慎公知道,刚才那个男子的事情想问也是不便问的。只说,为何往不得西。算盘人,简略地说,七辰八戌九居巳,今日血忌日,你一医家,怕是动不了针,往西则必见针用的地方,何必去犯。慎公一听,知是遇了高人,对方难道算盘里就算得自己行当,这便是高了。于是请教尊讳,对方一声洪声,温伯辅。慎公也说了自己名字,于文享。说时心有些虚的,怕对方也算知出这是个伪名。

还好。

温伯辅只是答了一些话头。“坐此喝酒,谈些大事怕是奢侈,只是你问,我不想答,却又如何,你依然心中纠结,说些我的所想,民间疫气,现在哄哄了了,有此一难,未是偶然,要说我的算盘能算出什么,还真算不了这可悯悲殊。一是药局选医调理,二看民生造化福德。我只一个算盘打个短算,你是医,辛苦的是你了。”又告诉他城外本有个闷泉,水质原是甘甜,消弭热烦近琼浆水,汲来饮内,爽口清人,泉上有大青石块,几月前石块里见到嵌着唐时的古宝钱,是得壹元宝,还不算是李家的钱,史思明所发。这元钱,抠也抠不下来,与石融在岩里。水味就变苦。半月后又消失不见,嵌币的石处却不见任何痕迹。水味再甜。一个月后,石上又有顺天元宝三枚,三角成形在石上,这也不是李家钱,是安禄山铸发的。也融在石岩里,像似天成,半月多后又自不复见,石上也是无点痕迹。水味先变了涩,再回来甜。想来,安史之钱显在石上,怕是坏兆,安史的乱局,对唐人而言如飞来陨星,乱麻坏盛,你说这两钱在清水里,清水味道也变坏,兆头是好吗。

虽是算子,却难知其人深浅。相对谈医,也不谈那些如何针灸药石,更不谈神农黄帝岐伯扁鹊仓公。倒是谈起养生。温伯辅说,我虽不为医,安也略知阴阳事,世人总说养生,怕是偏颇了。慎公有意问,如何偏的。温伯辅说,春夏秋冬,各有所为。朝﹑昼﹑夕﹑夜,也各有所在。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怕不只是单养一生字,养生,养长,养收,养藏,四字皆需养着。慎公直说,见的深刻。又请教世人之病,往往有药石针刺不能所应,当何治。温伯辅答,不过几字而已。“哪几字?”温伯辅又徐徐答,病起于浓,浓是声色生了虚怯病,浓于利益或贪饕餮生来食乱病,又浓于名与誉生了骄纵病,浓病淡字所治,一味而已。生病的人,风寒暑湿燥火所积所侵所害,却是人自我无不以骄、奢、淫、逸而终成,若人忘乎形,则病已去半。忘形又在于呼吸之间的息机,知了则病又去两分。呼吸息机在于定气,定气能成者重在静心而已,静心则元神满,虚空混一片,病总去得了了,而端坐是可止念,止念则可入静。

可病之机与必病之势所在,以投药物或针砭按跷不使阴阳失和,犹如有敌想要攻来,而己兵先至,预发机枢,这是慎公自问自己所在的层次,自问之后,自答,自己只在此步骤,只善于此。完全守得住神意而治调疾病,还好像差那么一些。听了温伯辅,他开朗入心。戒一切耗神之事,而提起元神,猛好酒水,他只是偶尔一饮,这是戒得多饮无度的。戒远视,戒久立,戒久坐,戒多用心思,戒多言,戒远行不止,戒久劳,戒房事无度,这些诸多戒,慎诗雷,想想,是戒在有时多用心思戒不根净。其余戒的不费力气。与很多医相比,慎公已算清心,却仍免不了多思,临了遇病,做不到完全的事来即过,总要有些挂念的。神上的灵窍开关打开得久,关回得慢。所以,他才能那么语切地告知那位本地医的太太,告知她虚弱的根本在于思虑耗费内识与魂魄,只因他自己深切体会得很的。

慎诗雷不解他何以知自己的医身份,又觉得何必问呢,知便是知了,再问显得愚蠢浅薄。本已为人知,再开口穷问些如何,像是钻进死理,更显得心乱。问为何,此意生出便需掐了,以免乱心。至于往西去不得,他也不想多问,身上带着针丝,只想遇急施用。关于血忌日,他不全信,也无全不信。急病不拘于此,久疾慢的,用针分调,他倒是信着血忌之讳。温伯辅嚼了一颗干梅,又拿出一枚杏仁,送与慎诗雷。言,带上。遇急时掷在地上,便是代己身折。此果子一出,慎诗雷急端酒杯,敬了温伯辅。谢意皆含酒中。

高人见高人,才认得出宝贵法。杏仁给他,他知这是假尸之术,如此乱世,贵人近尺,仿护法显出。未见真过,只知杏子辟急法,走在江湖,见过众类,这真是头次逢得。杏仁子是以自己鼻血先浸,只在每年初一可置炼,放特殊碟中,碟要东处土所烧,还要经地浆水润一季,还要烧窑人清斋不染五辛,所以特殊。又经灯六盏,水六钟,持六甲咒,在静室护着,设坛上请三清金旨,降允了才慢慢合得。温伯辅说勿去于西,那是干脆明说,知了他说与不说,都要往西,那里是城里疫病最疯。倒不如说出,令他好歹有个警惕,又见时逢偏巧,杏仁正好与他随身,怕是遇了不详也好有个护身。慎诗雷也是谦恭人,没有明着说顶撞话,诸如你说西往的吉凶不善我就要偏去这类话,也不因温伯辅的提示一下,便反而心中纠结,他只是感觉,乱中保护肉身也是正道,不能乱舍了去。又有萍水相逢的朋友,给那么珍贵的礼物,怕是更要谨慎,谨慎在度可使人不落吉与凶的两头,这本是阴阳之理,求吉便已是藏凶,而见凶,则要人头脑清晰地知所出根本,以便转化祸福。只有谨慎地于心于事,阴阳两顾,就才可能接近所谓不好不坏。不好不坏听着不讨人喜,却是最深理在。不好不坏,即在中道。慎诗雷自己心中思量这些日日所想,现在又在复习。值此境地,事事都可能牵动心气,谨慎地小心地,更是护保气体不衰的煌煌甲冑。

离座酒馆,他真往了西边去。那边有些乌云,雨要下的样子。沿途居然还见着有人在路边宰牛。血水满地,骨角皮毛散在地上或草间,风一吹,腥臭得很。也怕是这些牛或本是病牛,拿来先宰了,也有人挎起篮子在等肉卖。价钱低得很,想来也怕是病牛处理。往西来的情景,确实要比前些日子去的其他方向要凌乱。此时要将雨了,贩牛的也在尽量低贱卖肉,大声喊,上脑、肉眼、金钱展、油花肉块,买了都多送。也不见监管来问,本来牛就不允私宰,那是重罪。现在怕是逢乱,事情太多管得不来,也就多少随意了吧。慎公越走越偏,见到一处矮屋,里面有灯昏昏灭灭,雨是已经下了,他心中想了下刚才所见宰牛,一会怕是血污要随雨水进了沟渠,沟渠又连着哪里,不管哪里,那里都有了这些下脚血水的蔓延。雨大,他不得不停,站在矮屋的屋檐下。雨被风吹斜,屋檐下也湿成一片。慎诗雷便试着敲敲门,求暂避雨。

内屋里有个妇人先咳几声,又嘶哑声音,说是家里男人不在,是不好留陌生人的。慎公也觉得那便罢了,淋淋无妨的。还凭着那些酒气,身子不冷。温伯辅给他的杏仁,放在里衫中,外布厚实,挡一时水是挡得,里衫也棉不薄,杏仁湿不到。雨是斜,却打湿的下身多,上身溅那么一点,杏仁更是湿不着。一会门又自开了,妇人不出门,只是在门后请,邀他入屋子避雨。慎公也是打消了念头,觉得男主不在,进去总不大好,就委婉推拒,却被妇人一手伸出来,拉了进去。

灯暗,见不清她的面目,依稀是不到三十的岁龄。慎公只是尴尬地遵坐在堂桌旁。桌椅都是老摆式,小桌左右各一椅,两人不相对,只相傍。女人独自绣着夹裙。屋中的灯光出奇青黯,甚至幽绿扑烁。有那么时间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等再有交集时,是妇人绕桌子过来,扑上慎公,快的用手挽着他的颈脖,这妇人的手冷如冰,寒气逼人,慎公反应极快,知是遇到异常,急着推脱,又被妇人强按下,力气大得很。出口就要咬亲他的脖子,慎公将头一避,使了个快闪手,推一把妇人肩膀,那妇人便自然地更是往前抵出,慎公就势一个挪腾,底下移出座椅,上又就着妇人往前抵的势,干脆将她生猛地拔扒,那便是倍力压人,人自己就前扑了空。她被慎公换了步子地按着肩膊,一个反头,桌上的灯光侧照,才见了细致面目。有那么一些淡脂涂面,五官也算好看,只是面中下颌长了些,鼻子丰圆,眼睛也算双善睐,只是像含着泪光。泛泛的悲在隐隐泪光里看的出来。妇人扭着头讲,嘴唇白烈,她说,我有意示好,你不愿从也不必打人,肩膀痛得很。

还说,你吃了烧酒大蒜,先留你在雨中淡淡,再好心请你,你不谢,反伤人,不是君子。慎诗雷,一听下来,自己的这酒蒜味是令妇人生厌恶的,于是干脆向她喷了几口,那妇人大喊,你莫这样。虽是有些时间,又经了雨水,那酒蒜味还是浓郁。又仔细看,女人胸前有一染了许血红的破口,正在左胸前,再触碰一下她的手,还是冰冷至极,慎公知是今日遇了非人的意外事,便急着要冒雨夺逃。妇人又喊,不害你,你的酒蒜倒是害了我,但也算是我自毁吧。说毕,灯烛便熄灭。只有声音,女人说,我生时瘟疫无治,七七也未到,还可留在家中,知你是良医,我大病时只有一念,是想寻得有医来治,此念深入魄魂,至今也不散。揽你,也是那一念残存。又说,我家矮屋,要留便留,要去便去,只是千万莫将今日事说与外人,也容得我还有些脸面。若是答应,我将不时护你,保你行医事时不受奇害,直至我须去向他地止。慎公伸手换步,四处也不再见得人影,只是脚下踢着一只瓦瓶,瓶子滚到桌脚边,撞了来回碰出两声渐出。外面的雨声奇大,湿潮渗进来,闻着有藓苔的羞怯味,令毛孔闭一些起来,寒着了背,却感到脸面红热些的。他在屋子里合了一掌,心里念着地答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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