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回顾 | 嫁与不嫁,这是个问题

假设鸳鸯袭人掉了个位置,会如何?这篇把这种假设写的活泼有趣,却不陷于琐碎口舌,而是更深刻地揭示出人物的命运和人生困境。

作者

水溶

贾母曾经有一个丫鬟,名叫珍珠。她不是家生子,贾府花银子买了她,一点不亏。因为她的工作做得很好:认真、敬业。服侍贾母时,心里眼里只有一个贾母。

贾母还有一个丫鬟,名叫鸳鸯。老人家给婢女取名,喜欢用同偏旁的字,这是风格。鸳鸯的工作做得更好,服侍到后来,“老太太离了鸳鸯,连饭也吃不下。”

珍珠和鸳鸯应该年龄差不多大。她们一处做同事,私交不错,应该算是要好的小姐妹。忽然有一天,贾母要把一个丫鬟给宝玉使,于是珍珠被调走了。然后,这个听起来脆生生的、让人想到“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名字,就给改成了难听的“袭人”。

当贾母决定把哪个丫鬟给孙子的时候,她不知道有很多事情也随之决定了。人的命运是一个一个密密麻麻的小黑点,谁也不知道在哪个点上开始渐渐转弯。被注定的那一刻从不发出丝毫声音,生怕被我们觉察了去。

我常常痴想:如果当初贾母是把鸳鸯给了宝玉,把珍珠留在了身边,后来又会是怎样一个情景呢?

如果当初鸳鸯给了宝玉,她自然就会避过此生的一次大难:被贾赦看上。贾赦再好色,也没有去要晚辈的丫鬟的理。所以就算美貌如晴雯者也不用担心,他的魔爪隔了辈分,便伸不过去。满府里算起来,贾赦能纳的,也只有贾母和邢夫人的丫鬟。估计邢夫人的丫头早已被他挑了几遍,无可再挑了,所以再瞄向老太太那边的资源。

而贾赦要贾母的丫鬟,除了好色成性之外,也许还有些别的原因。比如试探,比如心中的不平衡或赌气,比如算计已久的某些目的……但作者既然没说,读者也不便妄拟,只猜度着罢了。

所以,就算鸳鸯走了,留下的袭人,只怕也会难逃此劫。

鸳鸯不是特别美貌的那种女孩。“蜂腰削背,鸭蛋脸儿,乌油油头发,高高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若和袭人比起来,“细挑身子,容长脸儿”,这两个女孩,都不是晴雯那种令人惊艳的类型。贾赦要人,要求不高,“略平头正脸的就不放过”。感觉贾赦纳房里人,更像是一种收集,满园子的花儿朵儿,只要能摘到的,他不摘下来插入瓶中就不甘心。贾赦他们夫妻两个,都认为被采摘的花朵很幸运,认为“谁不想巴高望上做这半个主子”呢。

在很多读者的心中,袭人正是那种想“巴高望上做半个主子”的人,有“日后争荣夸耀之心”。那么,如果把她放在鸳鸯的位置上,她会不会开心的去做这“半个主子”,“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呢?

鸳鸯知道贾赦要纳她做房里人这件事后,曾在大观园中遇见了平儿和袭人。她们是伙伴,有“素日同气之情”,所以对鸳鸯将要面临的处境非常关切。袭人当时曾说:

“论理这话不该我们说,只是这大老爷也太下作了……”

毫无疑问,这三个资深丫鬟,都是极聪明的女孩儿。她们对贾府中各阶层人的生存状况非常了解。如果做姨娘真的如邢夫人说的那般好,这二人只怕要忙不迭的恭喜鸳鸯了。但是,她们好像只有担忧。

自古嫦娥爱少年。贾赦已然胡子花白,嫁了她,眼下的几年富贵,怎么敌得过后面大半辈子的孤苦?有个一男半女就可以和邢夫人并肩了?且不说贾赦贪多嚼不烂,他现下的众多姬妾并未见谁又生了一男半女,就算是真有了儿女,又怎样呢?看看赵姨娘就知道了。所以,袭人也不会情愿去做贾赦的姨娘,估计府中有头脑的丫鬟都不会愿意做这个半朽老男人的姨娘。

大老爷姨娘这个位置,只有在鸳鸯嫂子,也就是金文翔媳妇,这一类外围的人看起来,才一片花团锦簇。

正如鸳鸯说她嫂子的那样:我若不得势败了时,你们王八脖子一缩,死活凭我去!姨娘不是那么好做的。平儿给贾琏这样一个青年公子做通房丫头,尚且心不甘情不愿。常以此抱怨凤姐,“我原不依,你又浪着劝我!”

但是,给宝玉做姨娘另当别论。

比如贾琏那种糊涂爷踢过来的两脚,怎么和宝玉妆台边温柔替人簪于鬓边的秋蕙相比?比如薛蟠的粗鄙傲慢,怎么和宝玉细心帮人替换下泥污的石榴裙相比?没有人能比宝玉,在这个唯一懂得“情”字的男孩面前,贾府的其他男人都是浊泥,只有宝玉,才是玉做的骨肉。

袅袅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女孩们个个对自己的未来有着最美的憧憬,就像她们手中的活计,想要一针一线绣成最合心意的花样。袭人不是想做姨娘,她只是想嫁宝玉。抛开身份地位不谈,在黛玉没来之前,她就已经和这个男孩青梅竹马。朝夕相处,衾枕栉沐之间,如果没爱上这个体贴、俊美、懂得尊重人,会剥风干栗子给她吃,会跑到她家里去看她的男孩,那才真的是怪事。

如果要鸳鸯的不是贾赦而是宝玉,或者是老太太把鸳鸯指给宝玉,她还会说“我就是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吗?如果最初老太太给了宝玉的丫鬟是鸳鸯,不知鸳鸯会不会爱上宝玉?说不定鸳鸯也会思量着要做宝玉的姨娘,服侍他一辈子,或者说,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只怕红楼梦中的大部分丫鬟,只要不是有了心上人,把她们指给宝玉都是愿意的。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会培养出什么样的奴才。凤姐的平儿能管家理事,黛玉的紫鹃能“情辞试莽玉”,袭人若跟久了贾母,也会变得大气从容,鸳鸯若服侍了宝玉,也会变得唠叨爱劝。记得有一回,鸳鸯去怡红院传话,宝玉爱了她低了头粉嫩的脖颈,便用手不住摩挲,没出息地想去吃人家嘴上搽的胭脂。鸳鸯便叫袭人道:

“这是你跟了一辈子的人呐,也不劝劝……”

可想而知,如果是鸳鸯跟了宝玉,只怕“娇嗔箴宝玉”的次数,也不会比袭人少些。

鸳鸯的聪慧果断,在众人之上。抗婚时,选择到贾母前哭诉,这般行事手笔令人叹服。鸳鸯这是在赌,赌贾母的态度。赢了是暂时摆脱眼前的困境,输了便是押上自己的一生。

“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

如此决绝的誓言。鸳鸯口口声声,提着宝玉。她是在说宝玉,又不是说的宝玉。当日贾母既然选了袭人,她也许就再没把自己和宝玉联系在一起。此刻这个名字,还成了一个代号,代表着女孩子一生的归宿和幸福。剪刀刀刃冷如秋水,一绺青丝凌乱的飘过众人面前,委于地上,就此断送了今生的希望。从那以后,鸳鸯把自己一颗热乎乎的芳心,强放在冷水里浸透揉透,躲着宝玉,再也不和宝玉说一句话。

袭人的脾气平和,不像鸳鸯的刚烈气性。鸳鸯能大口啐着痛骂她九国贩骆驼的嫂子,袭人却连拌嘴也不会。平时怡红院中镇压婆子们,还要借助麝月的伶牙俐齿。如果当初留在贾母身边的是她,遇到贾赦来讨,她或许会委委屈屈的认命,又或许也另有她的反抗方式。在那个时代,嫁人才真正是女孩儿终身的大事,那是一张命运的死契约,用终身幸福来签,并且不能反悔。所以她们为了不签掉自己的一生,可能不惜拼上性命。记得第十九回,袭人的家人要赎她回去,她不也曾“哭闹了一回”么?可见就算贴了温柔和顺的标签,她在某种情况下也是会说“不”的。

在红楼梦第五十四回,是贾府灯彩辉煌的元宵节之夜。戏台上的锣鼓声声高昂,打赏的铜钱砸得满台乱响。怡红院一片安静中,隐隐有远处传来的急管繁弦,有璀璨的烟花不时映亮了玻璃的窗。鸳鸯和袭人,这两个同在守孝中的女孩儿,面对面歪在床上,小时候的她们,曾经在一起“什么话不说,什么事儿不做”,直到后来“各人干各人的去了”。此刻这里隔绝了繁华热闹,隔成一个有心事的小空间,安宁而又心酸。当初的袭人被卖入贾府,是因为“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现在她的娘真的死去,袭人庆幸自己可以回去给母亲送了葬。而鸳鸯的娘死在遥远的南京,她连最后一面也不能够见到。那个实际上本就对她们没有多大意义的家庭,随着母亲的去世,好像飘得更远了一些,只剩下个依稀的影子,缥缈得不可依靠。

记得很久以前,宝玉去袭人家里,曾见过一个穿红的女孩儿,袭人说:“那是我两姨妹子,我姨爹姨娘的宝贝,今年十七岁,各样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这话里的意思,带着三分羡慕。鸳鸯袭人这两个女孩儿,和世上所有女孩儿一样,也许最大的心愿,只是能嫁一个靠得住的人,过完自己的一生,就像春风中摇摆着的青嫩枝条,只不过想开一朵花,结一粒子。王夫人那不肯明说的二两银子月钱,怎么都让人觉得心中没底,让袭人的心悬在半空,落不到实处。鸳鸯的头上是贾母这个保护伞,却一日比一日苍老,又是元宵,又是新年换了旧年,谁也不知道,贾母还能再过几次新年?等这座靠山倒下去,前路,是鸳鸯不敢想的悬崖,躲不过去的深渊。

这两个女孩慢慢的说着话,慢慢的想着心事。都不知道此刻的门外,宝玉站在那里,听了一会,转身,离去。那个生命中可能给她们一个未来的男孩,来过又走了。就像这一夜天上的烟花,短暂的美丽过后,一切成灰,归于沉寂。

于是曹公给了鸳鸯这样一个比翼鸟的名字,就是要特意来刺我们的眼睛,好让一代一代的读者陪着他一起心痛,在心中唏嘘默念那句“可怜未老头先白”,叹息着那一朵还没开过就凋谢了的花,那一张还没着色就废弃了的画。作者即使没写完这部书,也早早的用一首判词让我们明白,袭人最终,也没能嫁到她想嫁的那个人。纵然幸福曾经离她那么近,那么触手可及,却终究还是擦肩而过。当年的她细细的绣着鸳鸯戏莲的肚兜儿,千针万线,最终还是枉费了一生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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