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女性精神觉醒的重新阐释

一、女性精神觉醒的重新阐释

女性精神觉醒这一主题很多作家都用小说具象生动地阐释过,但加缪在这个觉醒方面设置了不同的小说结局,是一种旧题新讲的故事,在一个老的框架下创作出了另一种不同类型,之前的作者创作的觉醒重在逃离,而加缪创作的觉醒重在回归。

(一)女性精神觉醒后的逃离

在加缪之前,有很多作者都写过这样一个模式的故事:一个平庸的丈夫、一个多情而聪慧的妻子、一段无聊枯燥的婚姻,最终是一个令人唏嘘的结局。比如著名的有法国作家福楼拜《包法利夫人》笔下的爱玛、挪威剧作家易卜生戏剧《玩偶之家》里的娜拉、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的代表作《德伯家的苔丝》里的苔丝、法国自然主义作家爱弥儿左拉的小说《黛莱丝拉甘》中的黛莱丝等等。

这些作家大部分都是属于现实主义的作家,选择以女性在婚姻、社会中的所遭受的真实不幸这一角度,最终因为各种的原因而成为“不贞的妻子”,她们的不贞是为了实现自己所追求的爱的自由与幸福的渴望。她们的共同特点是在婚姻里觉醒后都以逃离作为结局:爱玛因为丈夫木讷不浪漫而逃离;娜拉因为丈夫不尊重自己而逃离;安娜因为丈夫的虚伪而逃离;苔丝因为她的单纯坦诚而丧失忠贞,婚姻失败,最终为了圆自己一个爱情梦而杀死情夫与丈夫逃离;黛莱丝因为丈夫的低能而逃离……所以,平庸的丈夫与浪漫的妻子在西方通常的结局是女性选择逃离,她们的逃离都很彻底,让人唏嘘的是逃离的大多数结局是悲剧。

其实,加缪笔下的雅妮娜在大部分的描述里还是循着这个以往作家的路子写的,但是有区别的。之前的作者并没有设置女主人公的回归,她们的逃离都是不计后果的,但加缪笔下的雅妮娜却在一番煞费苦心的追寻后又回归了原来的生活,所以,雅妮娜的逃离并不是一种不计后果的逃离。“他(加缪)思索人的欲望应受怎样的限制,而非具有多少可能。”[1]180托尼朱特曾这样评论加缪一生思想的出发点,郭宏安也评述过:“加缪的艺术性在于'适度 '……在于'高贵的风格’”[9]。所以我们就不难理解加缪创作的人物为什么会是一种“克制”的状态,包括雅妮娜的逃离,也是一种“克制的逃离”。这种克制体现在她在第一次也就是白天登上城堡平台时就意识到的“她只知道这个王国一直是许给她的,但它永远不可能属于她,永远不可能了,也许除了那倏忽即逝的一瞬间。”[5]198所以她一开始就知道那个她向往的方向是遥不可及的,但她却想拥有那一瞬间的拥有。为了再次更深地拥抱这一瞬间的拥有,雅妮娜在夜里“悄悄地下了床”[5]202,慢慢地穿上衣服,而且还是拎着鞋子小心翼翼地关了门。关门后还静静地站在门口确认听到丈夫马塞尔的呼吸声,她才放心地开始了她的逃离。这一次逃离是悄悄地进行的,雅妮娜是怕被丈夫知道的,她的逃离都不是带着激情的,加缪把激情的部分留给了雅妮娜觉醒时候的表现。

这觉醒也是一步步产生的,之前雅妮娜的身心被流放的感觉吞噬,没有方向感与不知道自己缺什么的雅妮娜却在第一次登上那个城堡的平台时,看到“天地相接成一条线的细线的地方” [5]198似乎找到了那种她一直感到缺少的东西。而就是在这个神奇的平台上,作者加缪用“在这个偶然来到这里的女人的心头,岁月、习惯和苦闷结成的疙瘩正在慢慢解开。”[5]198这句话饶有趣味地来描述雅妮娜这次举动的意义。雅妮娜认为那遥远辽阔土地上的“王国”一直都是许给她但是不属于她,可望而不可即。但也就是这样的感觉使得她心理因为痛苦和惊喜而哭泣。痛苦的是自己无聊的生活与婚姻,惊喜的是她似乎找到了那个她一直寻找的生活中缺少的东西。为了确认这次寻找,雅妮娜在那个夜静如水的时刻再次登上这里,她在夜的怀抱里忘却了寒冷、忘却了或放荡或平淡的生活,忘却生死的忧患。雅妮娜多年来为恐惧无目的地奔逃终于在此刻停了下来,“她仿佛又找到了她的根”[5]204。她一个人在这夜里的心情从焦虑到激昂到平静再到最后回到旅馆里的感情释放,完全是一个人的自我觉醒的精神状态,这就是所谓的雅妮娜“精神出轨”亦即逃离的一连串表现,而这也就是标题“不贞”的来由。当她象征性的将肉体奉献给那大自然,即“夜气如水,住满雅妮娜全身……一直流到她轻轻呻吟的唇边……整个天宇在她身上展开。”[5]204这一刻,拟人了大自然,这一形而上的“出轨”已经坐实,雅妮娜的逃离到此为止才算成立。

当我们期待着在雅妮娜所谓精神出轨后怎样选择逃离时,当我们正在想象着雅妮娜会以何种方式逃离这段婚姻的时候,作者加缪将情节的高潮断然收去,再一次让雅妮娜回归到无聊枯燥的婚姻里,这一结尾的设置可谓出人意料,也是区别其他作家的有新意的地方。

(二)雅妮娜精神觉醒后的回归

雅妮娜的回归,作者加缪在结尾是这样饶有意味地描述的:“雅妮娜仍旧是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马塞尔还没有睡醒。但是当她躺下的时候,他却哼了一声,几秒钟之后,他霍地坐了起来。他说话了,她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下了床,开开灯,灯光刺得她眼睛疼。他跌跌撞撞地走向洗脸间,拿起放在那里的一瓶矿泉水,喝了半天。正当他一条腿已经上了床,准备钻被窝的时候,他看了她一眼,感到莫名其妙。她哭了,哭成了个泪人儿,还止不住。'没什么,亲爱的,’她说,'没什么。’”[5]204

读者跟随着雅妮娜完成了一次近乎于“精神出轨”式的逃离后精神是释放的,在读者还想继续跟着雅妮娜释放情绪的时候,加缪笔下的雅妮娜在经历了一番形而上的精神觉醒后又蹑手蹑脚地回到了房间,正如她蹑手蹑脚的逃离。

她的回归是因为她克制的选择逃离,此其一,已在上一个小节论述过。“流放”与“王国”是加缪思考一个人的生存状态的悖论,雅妮娜意识到了“王国”的可望、可感但不可即,“流放”是生活的常态,即“无论他们怎样选择,怎样行动,悖论始终存在,并没有出现解除流放状态的长远解决方法,他们最终又回到分离和孤独的生活。”[10]加缪借着雅妮娜这一形象在告诉我们:“其实人人都同'不贞的妻子’雅妮娜一样,处于流放与孤独中……她对内心'王国’的探寻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有着启示作用的。”[11]而她发现的“王国”正是“异族人自由的生活状态以及大自然的奇特景色震醒了她的内心,给予了她继续前行的力量,这种超越了生与死的平静使她有勇气和能力对抗现实生活中的种种问题,这才是她真正的'王国’。”[12]所以,雅妮娜的回归源自与一种觉醒后平静的力量。

但回归之后的雅妮娜为什么流泪?这泪水是喜悦的还是难过的?雅妮娜为什么会说没什么?

首先我们要知道雅妮娜到底是否想改变?她肯定想,但这改变相对于丈夫马塞尔来说是一如既往的,马塞尔并不知道她改变了什么,这种改变只有雅妮娜自己知道,而这改变就是回归了习惯的生活,回归到了她原来的生活轨迹。这种改变丈夫马塞尔是看不出来的,所以,没人能理解雅妮娜曾经做出了是逃离还是回归婚姻如此重大的抉择,她为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孤独而哭泣,此其一。

雅妮娜的眼泪恰恰说明了她享受了短暂的自由后回归束缚的婚姻生活的差距,雅妮娜是不自由的,此她哭泣的第二个理由。首先,她是为了需要而结婚的,不是为爱。如果在婚姻里让雅妮娜选择自由,再去选择爱,她就必须要放弃这段婚姻,这段维持了很久的习惯就要破裂,这一改变,就是雅妮娜的焦虑,可以肯定的是,对于这一思想斗争她焦虑了很久而没有选择。所以,她觉得该去散散心了,因此,有了这一段艰难而不如意的旅程。所以雅妮娜的泪水里有难过也有愉快的成分,但应该是幸福的泪水。难过是因为她的这个苦痛没有人理解她,全是自己调节自己;愉快是因为她再一次更深地重温了那一瞬间属于自己的王国,那一刻自己精神自由的满足,即“雅妮娜是幸福的,因为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流放,而这流放引导她走向了通往王国的道路。不幸的是,大多数人还是意识不到自己的孤独与流放”[10],这就是我认为她最终是幸福的泪水的原因。即使她获得了短暂的满足,但她觉得现在的生活与她理想中的生活相差太远了,包括她丈夫,原来婚前认为的那些无关紧要的缺点被生活残酷地无限放大,所以内心很苦,但这又怪不得任何人,是她自己当年的选择。当丈夫问她“怎么了”的时候,加缪加重了雅妮娜“没什么”三个字的重复,这也映证了雅妮娜的逃离是不想让人知道的,是克制的逃离,郭宏安先生给的答案是“也许她终于悟到在平凡的生活中也有温情与欢乐从而丢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6]226。

雅妮娜对那个“王国”不是冲动的占有,而是有节制的感受。加缪或许在借着雅妮娜的这次觉醒告诉自己,也告诉读者,想要的总比拥有的要多一点,再多的想要,也终是敌不过时间与死亡的威胁,这就是雅妮娜当时领悟到的人生,她或许明白了我们生命中无聊的事是组成我们快乐的绝大部分,我们敌不过时间,也就是敌不过死亡,所以我们只能接受现在。

雅妮娜意识到了她与丈夫在婚姻之中的距离,但这距离是“一种正常的、随处可见的距离”[6]227,夫妻之间的这种矛盾是平常,我们也会在某个瞬间产生雅妮娜式的觉醒,而这种觉醒“不会产生严重的后果”但“会促使人们去寻求某种改变”,比起之前的那些女主人公的激烈变故,雅妮娜的觉醒“更接近现代生活的本质”[6]。“没什么”是雅妮娜对丈夫并没有自己那般敏感的心的理解,这里体现出了雅妮娜对丈夫的爱与关怀,更深的体现的加缪“心中的王国始终是人与世界和谐一致,人与人之间满怀爱与理解的兄弟般情谊这样一个境界”[10]。加缪在提醒读者,谨慎选择,选择了就不要后悔,记住一些温暖而明亮的事,而今后雅妮娜如果还会遇到一些自己思想上关于逃离与回归的矛盾时,她一定会回想起这次逃离后回归给她带来的意义,而这件事,或许会成为雅妮娜生命中温暖而明亮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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