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人 | 朱磊:描红被淡忘的1987黄河漂流 那些消失在这里的青春都应该被铭记
6个月漂流黄河全程
他单人独马顶着凛冽暴风雪
寻找黄河源
他与队友通力合作
漂过特级险滩阿沙吾
他历经生死考验
也见证中国漂流史上最惨烈的一天
探险家小传
朱磊
江河漂流探险家
1987年河南黄河漂流探险队主漂队员
2009年中国澜沧江漂流探险队队长
参与漂流过长江,怒江,雅砻江等国内外江河水域
30年来不遗余力推广漂流运动,著有《永远的一九八七》
曾任郑州水上运动协会副主席
河南飞帆户外运动俱乐部有限公司董事长
1985年,尧茂书本着“长江首漂必须由中国人完成”的信念,只身漂流长江1270公里后,于金沙江段触礁身亡。他的遇难刺痛了很多年轻人,也在国内掀起了一股江河探险的热潮。
1986年,洛阳青年郎保洛、王茂军、雷建生、张军、杨红林、孙志岭、李勤建和霍学义8人发起组织中国洛阳长江漂流探险队(“洛漂队”)。
1986年6月至11月,“洛漂队”联合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完成了人类历史上首次全程漂流长江的壮举。
1987年,以原“洛漂队”部分主力组成的河南黄河漂流探险队成立。
1987年4月至9月,河南黄河漂流探险队、北京青年黄河漂流队、安徽马鞍山黄河漂流探险考察队发起黄河漂流。
朱磊是河南人,那时当了两年兵后,被分配到一家工厂当工人。“不安分”的他喜欢旅行,除新疆、西藏外,基本走遍了祖国大江南北。
在河南黄河漂流探险队出发前3天,朱磊才得知这个消息。当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参加!
01
混进队伍里的漂流“小白”
队伍集结现场,大批的人云集在这里。正式队员数量不多,大多是和朱磊一样前来报名的热血青年,还有媒体记者。在那里,朱磊第一次见到了郎保洛。用朱磊的话讲,“他根本没正眼看我,就把我给支开了。”
朱磊已经是铁了心,虽然在郎保洛那儿碰了壁,但他偷偷给自己发展了“内线”,得知了队伍的行程。他独自做着“业余”的准备工作,找朋友借了一件羽绒服,又借了3000块钱,没有帐篷,他就买了个睡袋。
这样,他背着一个帆布双肩包,默默跟着大部队登上了火车。到了西宁,又趁乱藏进了运送物资的卡车。
可还没走多远,朱磊就藏不住了——队伍往车上搬运钢制的黄河源头碑,躲在货箱缝隙的朱磊眼瞅着这碑砸向自己,赶紧跳出来。他这一出来,大伙儿都吓了一跳:这咋还有个人?!
于是朱磊再一次见到了郎保洛,他提出希望能用借来的3000块钱当路费,让郎保洛把自己带到黄河源头就行。郎保洛没同意,但也没法在荒郊野岭把他丢下,就让朱磊先跟着,一路跟到了玛多县。
02
独自探寻黄河源 死里逃生进入漂流队
玛多县,位于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西北部,平均海拔在4200米以上,年平均气温-4℃,藏语意为“黄河源头”。
为了实现“一寸不落”漂流黄河全程的壮举,漂流队最先要做的就是找到黄河源头。郎保洛和雷建生各带一个小分队,去探寻约古宗列曲和卡日曲两个河源。(注:另一河源扎曲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干涸)
▲探寻源头的路上被冰雪覆盖
而朱磊又被“丢下”了。
朱磊在郑州见过的黄河水流平缓,没有什么浪花。这一路上冷不丁看到的河流,也不觉得有什么险情。于是他做了一个天真的决定——他们不带我,我就自己找!
找牧民租了一匹马,又买了两三斤糌粑当口粮,朱磊独自踏上寻找黄河源头的路程。
他遭遇过狼,遇到过暴风雪,经历过极端的饥饿,一度想把马宰了吃……极度困难之下,他没有找到黄河源,也不得不往回走。此时,他的腿已经冻得麻木,整个人几乎不会动,最后是被生拉硬拽,拖回了村子里。他冻伤严重到什么程度:队医拿酒瓶子砸了半天,才把他的靴子拽下来。
而队员拉开自己的羽绒服,直接把他的脚按在胸口上,捂了一个小时给他取暖。这一幕让朱磊至今难忘。
▲郎保洛一队在约古宗列曲合影
这段经历,可以说差点要了朱磊的命,大难不死的他也终于等来了机会。
另一队的郎保洛也在暴风雪中落了单,他不敢睡、不敢躺下,生生蹦跶了一夜,最后是被牧民救了回去,只比朱磊早两个小时到村子。
郎保洛从队员口中得知朱磊的情况,许是有着相同的经历,他当即甩下一句话:“这货是条汉子,叫他私跟住。”
就这样,死里逃生的朱磊,终于正式进入了漂流队。
03
20天雪地拖船,人没有吃不了的苦
当时的三支队伍还有一种竞争首漂的意识在,北京队早半个月就到达了黄河源头,但是去得早并不见得是好事,冰面没化开,也没有水可漂。
朱磊他们也是从拖船开始,一天到晚拖船,拖到崩溃。
▲源头地区拖船(摄影:刘国强)
当时中国没有专业的漂流装备,用的是部队的冲锋舟,打完气放上装备干粮,得有几百斤重。
冰在湖面上有一两米高,运气好遇上冰缝,就可以在水里漂着,但只要刮风就必须马上离开水面。朱磊亲眼见过漂浮的两片冰面撞到一起,瞬间挤出一座冰山。
▲在扎陵湖两米厚的冰缝中划船
为了实现“一寸不落”的口号,从源头区到有水的地方,朱磊他们仅拖船就用了差不多20天。
没有岸的地方,就在湖上扎营过夜,睡在冰天雪地里。他们还遭遇过一次暴雨,简单搭了个顶,下半身就在船里泡着,冻得全身除了眼珠子,其他部位都动不了。
经历过这遭,朱磊日后总把一句话挂在嘴边:“人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是你没有到那种时候,到那种时候你拼了命你也会生存下去,人的生存能力是特别强的。”
04
险渡阿沙吾滩 改变队内陆位的一次经历
严格来讲,中国那时没有专业的漂流队员,只有郎保洛、雷建生和袁世俊等几人有过长江漂流的经历。三支漂流队虽有着竞争意识,但在真正漂流过程中,大家也开始寻求合作。
此前见到的一直是较为平缓的河道,朱磊对黄河依然没有太深入的认识。直到进入拉加峡,湍急的水浪上来就打丢了朱磊一只桨,郎保洛的桨也断了一只,船上的物资接连被打翻……
朱磊第一次意识到,与惊涛骇浪搏斗的地方到了。
到达的第一个特级滩塔马滩,是和北京队一起用打桩牵引的方式渡过的,即一部分队员在船上,一部分队员在岸上用绳子牵引,让船靠着岸边,不进入危险的主河道。这次双方合作的还算愉快。
紧接着就是阿沙吾特级滩,这里落差足有7米,近乎一个小瀑布,几个队长一直讨论到深夜都没有定下方案,最终决定原地露营,等第二天再说。
▲郎保洛带领大家看滩读水
队伍就在岸边点上篝火,找个地方窝着睡觉。夜里篝火灭了,朱磊被冻醒后,拿着碳棒试图把火重新点燃,不想给自己的手上烫了一层泡。
次日,郎保洛和雷建生商量后决定沿用打桩的方式,而北京队则选择自己闯。
雷建生的船比较新被选做牵引船,那剩下的那条船怎么办?周围可是100多米的礁石,又累又饿的队员真没有体力把船扛过去。
▲徒步扛船非常耗费体力
“敢不敢拼一把!”
队里的张宁生问朱磊。
“拼吧!”
朱磊也是豁出去了。二人就这么决定,下水漂过去。
▲与张宁生,漂过阿沙吾特级滩
张宁生前桨,朱磊后桨,可进水后一个侧浪打过来,就给他们调转了个儿。
紧接着,又是一股后浪袭来,船身几乎被折叠起来。变为船头的朱磊整个人扎进了水里,船尾的张宁生直接从他头上飞了出去。
朱磊被压在水里十几秒才冒出来,船不断地被弹起又落下,他也跟着一起被甩上去,又栽下来。
朱磊找机会抓住漂在水里的张宁生,重新把他捞到船上,二人前前后后又经历了几次险情,途中还救起了北京队一位落水的队员,这才艰难渡过了阿沙吾滩。
▲朱磊把张宁生拉上船的一瞬间
时至今日,已“身经百战”的朱磊依然认为,阿沙吾滩是他过得最精彩、最值得自豪的一个滩。
而这个经历,也改变了他在河南队的地位。
05
五人登船四人遇难 中国漂流史上最惨烈的一天
在队伍休整期间,郎保洛提出要买一条新船,旧的那条太破了,可以说是千疮百孔。此时他已经非常信任朱磊,二人配合默契,朱磊还能修船补船,他本不想让朱磊去买,但看到朱磊被烫伤的手,伸不直也握不紧,完全没法继续划桨,不得已就让他去了。
▲郎保洛(后)与朱磊(前)
郎保洛带队继续漂,朱磊搭了一辆车,准备先回西宁再坐火车去上海买船。
还没离开多久,就传来了“河南黄河漂流探险队在拉加峡翻船失踪”的消息。朱磊当时就懵了!他马上下了车,找到陆上接应队员所在的村子,那里已经乱成一锅粥,都在焦急地等待消息。
6月20日,有牧民发现郎保洛和朱红军的遗体,紧接着张宁生的遗体被发现,接着是雷建生。后得知:19日,五人在放船冲滩时遭遇翻船,郎保洛、朱红军和张宁生落水后因失温遇难,雷建生不幸头部触礁。
一条船上的五个人,四个就这么没了,仅袁世俊获救。
张宁生,几天前才在与朱磊一起闯过阿沙吾滩。朱磊还记得在断粮时,他把最后半勺麦乳精塞进自己嘴里,说:“你划后桨付出体力比较大,你吃。”
而在船出事前,张宁生也是这样把最后半盒炒馍让给了袁世俊。可以说,袁世俊能幸存下来,离不开这半盒炒馍的热量。
朱磊在想:如果不是因为手伤,我必定会登上那条“不归船”,如果我在,能不能改变一些什么……
▲朱红军和张宁生
就在河南队四人遇难几天后,北京队的杨浩在羊曲大回水落水身亡,紧接着马鞍山队的汤立波、张建安在龙羊峡遇难……接连的事故后,国家的态度急转直下,国务院办公厅下发了不支持漂流的文件,跟拍的记者也全被撤回。
队员们怎么办?都已经进行到这一步,死了这么多人,现在说不漂就不漂了?不是那么回事儿。
这时候,船上唯一的幸存者、也是长江漂流队的袁世俊说了一段话——
“之前,我们因荣誉感和爱国热情来漂流。现在我们是为兄弟们继续往下漂!愿意干的跟我继续,不愿意的,请回!”
袁世俊被大家选为新的队长,在精简了队伍后,最终只留下17人。其中包括主漂队员、陆上接应队员以及司机等。
原来的两队合为一队,认为有危险的地方,也选用更为安全的密封船。就这样,从袁世俊脱险的地方开始,他们用了两个月,到达了壶口。
▲敞船(前)相对密封船(后球状船体)难度更大、更危险
06
敞船渡壶口!“不嚼人家的剩馒头”
较早到达的北京队和马鞍山队,都是乘用密封船漂过壶口,朱磊却不想这样。
“三个队完完全全一样的方式过壶口,那有啥意思?”朱磊和队友起意,我们用敞船过!
▲密封船漂过壶口瀑布瞬间(摄影:马挥)
当时已经进入汛期,壶口水流量非常大。但朱磊他们发现,除了主流之外,还有一个侧流,可以从这里绕过主瀑布,到达副瀑布,再从20多米的地方直接划下去。
此外,他们已经比较了解水的特点:这里虽然落差将近20米,水流也大,但水下没有石头,而且水温也比较高。
就这样,河南队乘着敞船一个猛子过了壶口。用朱磊自己的形容,比较轻松。
▲朱磊漂过壶口瞬间(摄影:马挥)
漂过壶口之后,剩余的部分几乎是一马平川。此时,袁世俊告诉朱磊他被任命为副队长,但朱磊当时心情很复杂,甚至觉得对他而言,黄河其实已经漂完了,想背着包就走。
几个兄弟们拼命拉着把他留下,他们在壶口大桥上喝了一晚上的酒,抱头痛哭。
又漂了一二十天,队伍最终到达入海口,“一寸不落”漂流黄河全程的壮举,终于实现。
历经生死,北京队、马鞍山队和河南队最后都不再提“首漂”的概念,没有人在乎第一第二,大家就是统一的“黄河漂流队”。
到达入海口时,郎保洛的母亲也来了。按照郎保洛的遗愿,把骨灰撒入黄河。随之一起的,还有一面写着雷建生、郎保洛、朱红军、张宁生四个兄弟名字的旗子。
07
那些消失在黄河中的青春都应该被铭记
回去后,朱磊反复思考一个问题:在拉加峡的时候,雷建生分队的那条新船一共翻了六次,而我们那条破船一次也没翻过。他曾以为是技术问题,后来想想,并非如此。
其实,那条被他们嫌弃,四下漏气、成天泡在水里的“破船”,才真正融于了这条河流,而河流是不会把自己打翻的。越贴近大自然的时候,自己也就越安全。
他也反思那起事故的原因,除了装备落后外,大家的安全意识也不够。雷建生是头部触礁遇难,但如果他当时戴着头盔,情况肯定会好很多。说到底还是太轻视大自然了。
二十年来,朱磊延续着漂流精神,漂过一条又一条河,带出一批又一批新人,也创办了自己的俱乐部。
而再回忆起当年的经历,他说——
“作为亲历者
我想在自己记忆还清晰的时候
把那一段历史呈现给大家
给那一段被淡忘的历史再重新描一下红
那些年轻鲜活的生命
那些无所畏惧的笑容
那些消失在黄河中的青春
都应该被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