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声

我从书中抬起头,对着窗外发呆足足二十分钟。稀薄的雾被拉扯围绕高空的太阳。日光后面闪过一道极蓝极亮的光,一瞬间勾勒出一排排洗墙灯的轮廓。其实只要你不注意这些细节,它看起来就像真的日光。我们没钱购买更新的装备。

平生拉了拉我的衣角,我才如梦初醒,低头看他。他的怀里拥着一本砖头似的书。

“吵闹长什么样?”我盯着他的嘴唇。艰难辨认他的话。平生说话语速总是很快,有时令人讨厌。

他把手中的厚砖的一面展示给我看,那是一页纸,上面印刷着一些文字。但是我只能大概读懂一点。那是些纯是汉字的东西,没有糅合英文,或者按它描写的东西排列顺序。它们规整地一排排列在一起,中间穿插一个个标点符号。我记不起那些横线啊两个竖着的点啊是什么意思了,我以前上历史课学过的。

我朝平生的手指地方移去视线——一句不长的汉字。没有字母的辅助,看起来十分艰涩。

“一个……一个男人,”我结结巴巴地读着,想在平生面前表现的博学点,“坐在派对的阴影里,他讨厌……吵闹?”

平生的大眼睛盯着我——准确的说是盯着我的嘴,等待我的高见。我沉思了一下,“我觉得吵闹不是一个人。也许那是个形容词。或许吧。”

平生把那砖头移开,十分丧气,“史前的玩意太难懂了。他们在说些我们没见过的东西。”我打量他脸颊侧面,在那耳朵背后,划着一条细线。那是他上周预定的手术,还没来得及去做。最近很流行这种活动。

“你的耳环怎么办?”我问。

“想要就给你了。这么久以来,我已经快绝望,或许和大家一样摘掉它,我就再也不用为此烦恼了。”

“我才不要。”平生皱起眉,十分不满地看着我,接着意味深长地说,“有时候你的观点和史前人类真是像极了。”

我听不懂。我不明白辐射前的人们是怎样生活的,与我们现在能有什么区别。

“你也把耳朵摘掉算了。”平生说,用他粗糙的指腹摸过我的耳垂,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它扯掉似的。我打了个寒战。

“我该工作了。”我说,并没有去看平生的眼睛。那对令人胆寒的眼睛。他可能说了些什么,但我没看他的嘴唇。有时候我就是用这种方式逃避掉别人的左见。我套上厚实的外套,身体突然变得沉重。外面很冷。

我拽开门,一阵呼啸迎面而来。把下巴埋在高领子里,向院子里的卡车走去。头顶的太阳依然照耀着,身子却冷得僵硬。他们说太阳上面还有一层很厚很厚的东西,以前我们是住在那儿的。住在“上面”。

但是我无所谓。我爬上车,皮质的手套摩挲过方向盘。然后我点燃一棵草,将它的一头含在嘴里,等火光灭了,把烧焦的那头也咬在嘴中。淡淡的香味和腾腾的热量立刻在嘴里扩散开来。我只买得起这种草,有的有钱人一次买一捆,然后绑成一打一打,往嘴里送。以前流行过这种复古运动,说是模仿古人“吸烟”。

我坐在车里,嚼着草,摸了摸耳朵。也许这对器官生来就是用来带耳环、打耳钉的。不然它们还有什么用呢?

我开动了卡车。车底盘震动起来,有点像我说话时喉咙里微微的震动。真是奇怪啊!

因为工作原因,我结识了平生。我将货物拉给他品鉴。如果不客气的话——平生,他是个怪人。我大嚼特嚼烟草,打开车窗吹着带砂砾的风。很久没下雨了。估计是政府的造雨机器又坏了,而且没人去修。

谁他妈还在乎呢。我把车拐进一条野路,轮胎震动的更厉害了。两边枯黄的草在风里颤动。菱君跑出来,在我的车前使劲儿招手,我看清了她的嘴型。

“别碾坏我的花!”

我把车停在路边,跳下来。菱君喘着气过来骂骂咧咧地说这是这个星期第三次有人碰着她的宝贝花了。

“你不该在路边种花。”我漫不经心地说,“那东西呢?”

“在院子里。我搬不动。”菱君说,把我拉过去。她的脖颈在乱乱的发丝中显露出纤弱。我踩着泥,远远就看见后院有一堆箱子,每个箱子上都标着一些文字和序号。

“我改天把钱折给你。”我说,开始忙活着把箱子往车上搬。它们不大,但搬起来有几分吃力。菱君坐在一块大岩石上,两只裸露的小腿晃呀晃呀的,我抬眼多看了几眼。

“天气真好。”我看见她自言自语。

“不,一点都不好。”我说,但是她没看见。我把所有箱子都搬上卡车,头上出了一层细汗。我对她挥挥手,示意我先走了。菱君把视线投过来。“你的耳朵还在呢。”她笑嘻嘻地说。

“你也是。”

“我不会摘的。”菱君说,“我还有许多耳坠要挨个戴。”

“我不带耳坠。”我说,“但我也不摘。”

菱君耸了耸肩,“再见。”

“再见。”我上了车,启动发动机。车底盘震动起来,带来一种温度,还有别的一些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但能感受到一点儿。就是一点儿。

我从大衣口袋摸索了一阵,掏出几根皱巴巴的和折断的草,打火机烧灼一下,一把扔进嘴里。将卡车停进车库,我站在大门口掏出钥匙,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平生还坐在地板上,他细碎又浓黑的头发被沙发遮住一小半。他没有察觉到我,依然低着头,永远一副沉思地模样。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平生哆嗦了一下。他抬眼,“钢琴呢?”

“在车库里。你不会想我把那玩意儿搬上来吧?”

平生把他的书放下,站起来拍掉膝盖的灰,“我挺乐意的。”他嘟囔。随即,他的眼神变了,放出几道光来。我没有直视,害怕被那光灼伤。他几乎用力地拉扯我外套的衣角,努力跟上我的脚步。他小跑着到我前面,好让我看见他在说什么。

“是真的钢琴吧?那种古老的乐器?需要自己组装的那种?”

“我不知道。”我简短地回答道,并没有扑灭平生的兴致,“菱君说是。”

我花费了一点儿时间适应车库的光线。但是平生,我一直觉得他有种奇怪的特质,他径直地跑向那些脏兮兮的箱子,好像别的都不存在似的。他把箱子一个个小心地拆开,取出一些黝黑的玩意儿来。我摸了摸口袋,什么都没摸到。

“太好了,”平生说,“你看这个东西……现在的我们无法理解,但是几百年前它曾在人类中间盛行……我是说地上的那些人……你知道吧……”他上下忙活着,不时抽出一团皱巴巴的说明书扫几眼,我看不清他在说什么。我感到焦虑。因为烟草没了。

过了不知有多久,我坐在旁边的地上快要睡着了,平生忽然手舞足蹈起来,把我硬生生拽起来(真不知道他有这么大的力气)拉到一个漆黑的大东西前。

“这就是……钢琴?”我怀疑地打量那个物件,“它要怎么用啊?”

平生嘿嘿笑了几下,撑住那大物件前端平滑的部分下的凹槽,把整块盖子掀开,露出里面一横排黑白交替的长方形木板。平生的一根手指抚摸着其中一块白色的木板,然后摁了下去。他松开手,木板又恢复原状。

我盯着平生的脸。平生的眼睛让我感到灼烧,但是没有躲开。平生紧紧盯着我,突然嘴型夸张起来。

“对了,你当然不明白啦!”他说,这让我觉得受伤。他把一块两根手指粗的木棒递给我,自己拿着另一根,让我看着他。平生弯下腰,咬住一头,另一头抵在钢琴上。他又摁下去那个白色木板。他的身子抖了一下。他定住两秒,接着,小心翼翼地摁下另一块木板,又是一块,和一块黑色的更细更短的木板一起摁下去。他的身子触电似的站不稳了。我连忙上前扶住平生,感觉到他胸膛起伏的厉害。一滴泪珠顺着他的眼角流出来,滑到下巴上,滴落下去。平生的大眼睛像是兜不住那些液体了,一颗又一颗的眼泪滑下。

“天哪,你他妈的什么问题?”我慌起来,摇动他的肩膀,摸了摸口袋,没有纸巾。什么都没有。

“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平生嘴唇颤抖着,我仔细辨认他在说什么。

“听是什么?”我迷惑地望着他,“你别哭了行不行?”

“这就是……声音啊!我听到了!”他精神错乱了一样重复着,我从他的口袋里翻出一包纸,慌乱地撕开包装给他擦眼泪。事情真不该变成这样。

平生紧紧攥住我的衣袖,迫使我停下动作。“你也去听一下!”

“听?”我真的没精力了,现在的人真是没一个精神正常。“平生,现在我们上去,洗把脸,然后你给我看看那钢琴值多少。我还欠着菱君呢。”我不由分说架着平生,把他往楼上拖。平生挣扎不过,只好跟我回去,但嘴里还不停念叨着,“我听到了,我听到了……”

他没有允许我卖那把钢琴。应该用把吗?我不清楚。反正后来我找了另一个朋友给我鉴定完,瞒着平生把钢琴卖给一家小收藏馆。

平生搬出去了。

再看见他就是两年以后,在新闻报道上。我还记得当时烟草怎样滑落在地上,冰凉的液体在手上的触感。我看见电视上一个男人,他变黑了,不知道去过哪里。新闻上一边是他的正面照片,黑白的。平生的眼睛还是很亮。另一边是一段视频。平生站在大海边,海风把他的黑发吹起来。他留了长发。他对着镜头说了些什么,我连滚带爬地扑到电视前,抓住机箱瞪大眼睛看他的嘴,我的头嗡嗡的。

“我已经知道耳朵的用处。”我分辨出来。他的眼睛太亮了,几乎将我灼伤,“我要找更多声音。”

然后他背对着镜头,张开双臂,像神话里的疯子。他直直地倒了下去,轻盈得像乘着风。

画面断了。我瘫坐在地上,被屏幕亮光刺激的双眼不断流出泪水。

我对着窗外发呆了二十分钟。灯管早已坏掉,现在我过着或明或暗的生活。然后套上外套,一步一步挪到卡车上,僵硬地启动卡车。车底盘震动起来。像是一种诉说。我到那家收藏馆,没有理会门口的保安,直直冲撞进去,拐弯踉跄地走进放着钢琴的房间。没有开灯,一片黑暗。这让我想起车库里那种黑暗,还有平生的眼泪,那么亮。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木棒,咬住这头,那头抵在钢琴上。我把那个盖子掀开,有些吃力。它们那么重。我控制住手的颤抖,缓缓摁下一块白色木板。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忽然一大片一大团的彩色的电流在脑子里横冲直撞,我什么都懂了。接着就是平生。平生的影子。我摁下另一块木头,又是一块,和一块黑色的更细更短的木板一起摁下去。平生的眼泪很亮。

我蹲下来,在黑暗里张开嘴吼叫起来。我感受喉咙里的震动。直到保安进来,将无力的我拖出去。

【最后】:这个古怪的故事并无深意,仅为乐趣,为我初一所写,尘封箱底多年,如今再见天日,只作纪念。

【推荐语】是海宁几年前的文了,能看出一点时间的痕迹。我自己是很喜欢在未来背景展开、人文特征丰富、没有太多数理化名词的文章的。(吴亦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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