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故里觅乡愁
洛夫旧居。夏夏 摄
而我只是历史中流浪了许久的那滴泪
老找不到一副脸来安置
—— 摘自洛夫《石室之死亡》
文丨杨丹
言及中国现代诗,洛夫是一个绝不能绕开的存在。他被喻为“诗魔”,著作等身,影响深远,公认为世界华语诗坛泰斗。
衡南县相市乡燕子山,是诗人的故乡。这里属丘陵地貌,山不高,水幽深,时值深秋,金橘挂枝,油茶飘香,炊烟、狗吠,鸟语、野花,安详、静谧。这里生长着诗意,也流淌着乡愁。
边界望乡
有一天,我跟着鞋子/去了远方/大战结束后还没有回来/父亲把骸骨丢在他乡/魂魄/在风中游荡。
历史的创伤,海峡的分割,酿成了洛夫浓重的乡愁。乡愁也成为他终生不愈的伤口。
洛夫的乡愁诗可分为“大乡愁”和“小乡愁”。“大乡愁”写的是对神州大地、故国河山的怀念,牵动其心弦的是那千丝万缕由历史地理积淀而成的中国情结,也即是“文化乡愁”。“小乡愁”写的是对亲友故人的深情爱恋,抒发其浓厚的个人情感。
1979年3月中旬,洛夫先生应邀访香港。16日上午,余光中先生亲自开车陪他参观落马洲之边界。薄雾氤氲中,望远镜中的祖国河山隐约可见,耳边响起鹧鸪“冒烟的啼声”,声声扣动心弦,诗人“双目尽赤,血脉贲张”,洛老后来回忆说:“所谓近乡情怯,大概就是我当时的心情吧。”
之后,就有了这首为海峡两岸广为传诵的《边界望乡》: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乱如风中的散发/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
这内伤一直伴随着洛夫,成为他创作的原动力和灵感之源。
最可贵的是,在大寂寞大漂泊中,他更深切地体会到了个体生命与浩渺宇宙之间的和谐关系。他的诗意象鲜明大胆,是凄凉苍茫哀丽的,也是蓬勃昂扬宏阔的,具有猛烈的视觉冲击力和持久的灵魂震撼力,还有超越时空的永恒之美,以及天人合一的哲学体验。
寻根老屋
“为何雁回衡阳,因为风的缘故。”乘着东风,游子终于回家了。
1988年8月17日,洛夫偕妻探亲寻根,回到阔别40载的故乡。衡阳文艺界特别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洛夫十分开心。之后,他先后七八次回到衡阳,写了大量饱含“小乡愁”的作品,如《家书》《寄鞋》《湖南大雪》《与衡阳宾馆的蟋蟀对话》等。
“燕子飞走了,梁还在;孩子离家了,老屋还在。”这次返乡探亲,洛夫完成了两件心事:一是到母亲坟上祭拜,二是探访凭吊老屋,那是他的诞生地和童年生活的地方。这是他的两个根,血缘的根和大地的根,没有这两个根就没有洛夫。
洛夫在老屋出生,读私塾,抓螃蟹,掏鸟窝,帮奶奶锤背……稍长,搭把梯子才能爬上去的阁楼成了洛夫最迷恋的地方,因为在这里,他可以静静地偷看叔叔留下的那一大箱子小说:《西游记》《封神榜》《红楼梦》《七侠五义》……这无疑就是日后诗歌创作的一粒粒火种。
青砖黛瓦,飞檐翘角,圆拱木窗,绿苔浸染,老屋高大,寂静,空旷,沧桑,门楣上挂着“洛夫旧居”的匾牌。在堂屋的墙上,有几块刻着字的老砖,是建房时专门烧制并嵌在墙上的。历经岁月打磨,字迹已有残损,仔细辨认,还可看出“须以操作为荣”几字。想来这应是莫氏家训(洛夫原名莫运端)一类的话语。父亲是一个商人,没有子承父业的洛夫几十年笔耕不辍,佳作不断,何尝不是一直谨记“以操作为荣”,在方块字的惊艳操作里,到达华语诗坛一个里程碑式的高峰。
屋右边是棵高大的乌桕树,很有些年份,不知老树可还记得那个爬在它身上掏鸟蛋的顽童?一旁的柚子树,被金黄的果子压弯了腰,一阵风吹来,空气中飘浮着草木混杂水果的清香。没有众荷喧哗,但最近最静最最温婉又寂寂的那支荷,却似乎悄悄地从水中升起,倏尔沁入心头。
老屋是家,是图腾,是灵魂安放的地方。
相市烧饼
“刚才奶奶突然想起衡阳的烧饼,如时间来得及,可否请带20只烧饼来,不要多,就20只!”这是洛夫在2015年5月17日写给衡阳诗人罗诗斌的便条。此处的奶奶指的是洛夫夫人陈琼芳女士。
洛夫深爱着家乡美食烧饼,不知是爱屋及乌,还是相市烧饼确实太有魅力,伉俪情深的夫人也对烧饼一吃上瘾。当时,洛夫获首届“李白诗歌奖”,罗诗斌和10多位衡阳诗友一道前往颁奖地四川绵阳为他祝贺。洛夫特地请罗诗斌给他捎带家乡的特产——相市烧饼。
“洛老说要20个,我后来买了200个。以为够多了,没想到后来还是不够分。洛老真的是爱极了家乡的这个口味。连带着他身边的亲朋好友也受到影响,以吃到烧饼为乐。”时隔多年,罗诗斌仍清晰地记得洛老收到烧饼时的满足与欣喜。
在相市老街,一个没有招牌也并不打眼的店面里,慕名前去的我们吃到了最正宗的洛夫当年最爱吃的烧饼。店主莫双起是洛夫本家的一个侄子,做烧饼已有30多年,勤劳朴实,手艺精湛。他说,每天凌晨4点多钟就起床,发烤炉、和面、烤制烧饼,早些年生意好时,他每天要做一千多个。现在随着乡村旅游的开发,做烧饼的人家多了起来,生意淡了一些,但一天也能卖几百个。
相市烧饼有100多年的历史,才出炉的烧饼更是脆甜馅薄,外酥里香。小小烧饼散发着百年的酥香和温热,也传递着洛夫笔下那份对故土的眷恋和热爱。
访杨泗庙
从烧饼店往码头方向走,穿过老街,几分钟就可以看到相市乡政府。
在读了3年私塾之后,1938年,10岁的洛夫进了仁爱乡国民中心小学。小学旁边有一座杨泗庙。洛夫在这儿读了3年书,由纯真的孩童成长为白马般的少年。因为自小爱读书,课外书更是读了不少,他作文很好,常是全校第一,老得表扬。这座庙,供奉的是杨四郎,有庙会必唱大戏,锣鼓声一响,洛夫就会与同学溜出教室去看。所以,朗朗的读书声,喧闹的锣鼓、唢呐声,以及老师抓学生回去上课的管教声……成了洛夫关于故乡与童年的又一个深刻而温暖的记忆。
时光荏苒,学校和杨泗庙俱成历史,让我们想去看看的愿望落了空。相市乡政府就是在其原址上建成的,院子内至今还保存着一块石碑,刻着“杨泗庙”几个大字。
乡政府紧挨码头,耒水绕相市逶迤而过,由南向北注入湘江。三国时期,诸葛亮曾在这里屯兵征赋。为纪念此事,相市又名“相公堡”。河对岸,还建有相公祠(武侯祠),不远处,还有孔明塔一座。
悠悠耒水,曾见证武侯的风云,也目睹了洛夫的远行。13岁的少年,包里装着他最爱读的书和最爱吃的烧饼,与父亲一道在这个码头乘船前去衡阳市求学,从此,开始了他一生的异乡之旅。从青年时的“一度流放”(从大陆到台湾),到晚年的“二度流放”(由台湾到加拿大的温哥华),洛夫一直在漂泊,也在漂泊中创作了“天涯文学”,构建了“天涯美学”。
当地人介绍,洛夫回乡时,曾站在那块仅存的“杨泗庙”石碑旁,肃静凝视,久久不语。
流浪的那滴泪,可找到了安置的脸?想来,洛夫那时心中应该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