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敬“下调无人睬”多字印品赏
“下调无人睬,高心又被瞋;不知时俗意,教我若为人”是一方白文多字印,该印是清代篆刻大家、浙派鼻祖丁敬的经典之作。
丁敬(1695—1765),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清代篆刻大家,浙派开山鼻祖。字敬身,号钝丁、砚林,别号龙泓山人、砚林外史、丁居士、孤云石叟、梅农、清梦生、玩茶翁、玩茶叟、胜怠老人、独游杖者等,著作包括《武林金石记》、《龙泓山人集》、《砚林诗集》、《砚林印存》等。
此印是丁敬为好友、飞鸿堂主人汪启淑所刻,印面内容取自唐代诗人张氲(洪崖)五言绝句诗《醉吟三首》中的一首。内容表达了作者既不甘于寂寞沉沦又孤高自傲不愿媚俗,在世俗面前进退两难的矛盾心境。
总的来说,该印是典型的浙派印风——以汉缪篆为篆法根基、汉满白文印为章法基础、以浙派碎切刀法徐切渐进刻就,呈现出别致的古朴苍浑的金石气息。
篆法。丁敬印作的篆法往往追求简洁工整、自然巧思而不娇揉做作,力求从小篆、缪篆和汉隶之间寻找更灵活的适合印面的篆法,比如篆中有隶,笔画增减等,使印面文字笔画均匀,印面整齐统一。比如此印中,一方面是各字的线条均匀,粗细大致相当,以方笔为主。另一个特点是在传统汉印缪篆基础上大量对字的笔画进行处理,如“下、心、被、时、教、我、为”等字的简化,“无、知”的隶化,“人、采、不”参考唐宋九叠文风格的增笔等,通过这些处理使印面分朱布白更加协调平衡——这种篆法处理在丁敬乃至整个浙派印作中可以找到大量事例。
丁敬这样的篆法处理手法源于何处?从丁敬写的一首论印诗或能找到原因:“古人篆刻思离群,舒卷浑同岭上云。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汉家文。”这首诗概括了丁敬治印立场和观点,也道出了其篆法处理的渊源——源于秦汉尤其汉印,在此基础上掺入六朝唐宋乃至元明的篆法,进而化为己用,因需而变地对印面文字的形态进行合理的改造。
章法。这方印虽为多字印,但在章法总体是取自汉印的传统布局,并适度结合了元明时代的印风特点——以汉白文印典型的“方正平直”布局为基础,在分朱布白的基础上加入些巧思,通过笔画增减和位置挪让使得竖向文字的排列错落有致,布局平正大气——这也是浙派印章的典型做法。此外,可以看到这方印的印边几乎没有敲击,只在四个角稍有残破以增其色。
刀法。该印采用的是典型的浙派切刀法。所谓切刀法,石安的实操感受是在具体运刀时以刀就石,刻刀切入印石表面后,通过一起一伏地推动刀杆前行(刀杆摆动幅度小而频,尤其是细碎切刀法),刀行进时注意不使刀锋轨迹过于刻意整齐,让线条自然形成明显的刀痕颖锋,这样刻出的线条才会展现轻重疾涩的变化,形成强烈的视觉节奏感和顿挫感。
当我们去研究篆刻刀法的沿革时,可以看到,丁敬从明末篆刻家朱简首创的碎切刀法中得到重大启发,通过进一步强化运刀的节奏起伏感,让每一根线条由多次提按起落的切刀来完成,使线条呈现不规则的“锯齿状”和“屋漏痕”式的“金石”效果,这种刀锋显露于外的切刀刻印法有助于更好地展现印的苍劲拙朴之感,并由此开创了具有鲜明线条特征的浙派印风。
在丁敬所处的时代,通过切刀法刻印,追求印石上的明显的刀痕衔接,使线条的迟涩感看起来更接近古代印章千百年风蚀土浸后自然形成的古拙效果,这虽有时代的局限性所致(后人在这方面的处理手段更加丰富,比如通过轻敲浅磨等做印法而非运刀本身,或者采取单刀直冲并留毛边作为线条表现等方面来追求这样的效果)),但已足够体现丁敬戛戛独造的创新精神。
边款。丁敬有不少刻长款的印作,通过边款文字以记载刻印时心境缘由,因而丁敬的边款也具有一定的特色。此印边款即是一篇记述刊刻此印缘由的小短文:“此唐张洪厓先生句也。虽辞气兀傲,而矩矱中庸,和光同尘之意了然言外,吾友秀峰汪君有会于怀,求予篆勒,以代韦弦,予素不喜作诗句散印,今一日应秀峰之请者,盖喜我友之能希辔于先觉也。”
通过边款可知,此印是丁敬应好友汪启淑之请而刻的,而且是极少见的一整首诗的多字印(独此一方?),因而此印显得尤为珍贵。
汪启淑(1728-1799),丁敬好友。字秀峰,号讱庵,自称“印癖先生”,清代著名的收藏家、金石学家和篆刻家。曾搜罗集藏有自先秦以来各朝印章多达数万钮,有洋洋巨著《飞鸿堂印谱》传世。
在我们的印象中,丁敬孤高性傲,珍爱其羽,很少为别人刻印,更遑论如此多字之印。比如汪启淑极尽所能搜罗大量印作后所编的《飞鸿堂印谱》中,也只收录了丁敬的3方印(而有的同时代印家的印作收录多达100多方),可见丁敬为他人刻印的“吝啬”程度。汪启淑就有评价说:“(丁敬)性狷介,不妄取与,人以是高之。”
丁敬会刻这方洋洋巨制的大印,石安认为主要原因一方面是汪为他经年好友,更重要是因为这方印的内容很好地契合了丁敬的品性和心境,兴之所致,由此成就了该方佳作。
边款刻制技法方面,丁敬在刻这方印时,摒弃了当时印人常用的以书法表现为主的双刀刻法,而是采用不拟印稿直接刻就的单刀刻法。在刻边款使刀如笔,直接落刀,一刀即一笔,整个边款文字一蹴而就,这种刻法可以更好地展现边款刻制的独特魅力。另一浙派大家陈豫钟评价丁敬的边款时如是说:“不书而刻,结体古茂,闻其法,斜握其刀,使石旋转以就锋之所向……别开一径,铁生词文尤极称之”。
透过这方多字印,以管窥豹可以感受到丁敬的治印理念。而丁敬的一段自叙文字或可更好地概括其治印思想:“余谓古人铁笔之妙,如人写字然。卷舒如意,欲其姿态横生也;结构严密,欲其章法如一也。铁笔亦然。以古为干,以法为根,以心为造,以理为程。疏而通之,如矩泄规,连动合自然也;固而存之,如银钩铁画,不可思议也。参之笔力,以得古人之雄健;按之章法,以得古人之趣味。”
汪启淑在《飞鸿堂印人传》中对丁敬篆刻评价说:“古抝峭折,直追秦汉,于主臣(何震)、啸民(苏宣)外,另树一帜。两浙久沿林鹤田派,钝丁力挽颓风,印灯续焰,实有功也。”另一浙派印家陈鸿寿则评其:“浑厚醇古,直诣汉人,叟之技进乎道矣。”晚清印学家魏锡曾有诗赞云:“健逊何长卿,古胜吾子衍。寸铁三千年,秦汉兼元明。请观论印诗,浑浑集大成。”又以为“钝丁之作熔铸秦、汉、元、明,古今一人”。评价可谓高矣。(文/石安)
注:本文授权“金石印坊”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