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疫情是每个人的功课,美丽人生不过是云淡风轻
Ich Liebe Dich Andrea Bocelli - Notte Illuminata
疫病是人类的功课
文:蒋勋/图:格温·约翰
文:蒋勋/图:格温·约翰
岁月像一条长河,不同年龄,经历不同的阶段,在不同的流域,看到不同的风景。
我过中年后日日在窗口阅读一条大河。潮汐来去,日出日落,有时惊涛骇浪,风狂雨骤,有时风平浪静,云淡风轻。
云淡风轻,像是说风景,当然也是心事。
以前有人要题词,不知道写什么好,就常常用“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很中性,岁月悠悠,有花开,有花谢,没有意图一定是什么样的“来日”。我喜欢“方长”两个字,像是汉朝人喜欢用的“未央”,真好,还没到中央巅峰,所以并不紧迫,还有时间上的余裕。像在众山间看到涓涓细流,来日方长,真心祝愿它从此流成一条大河。
有一段时间也喜欢写“天长地久”。这是老子的句子,使人领悟生命只是一瞬,然而“天长地久”,慢慢懂喜悦,也慢慢懂哀伤。
喜悦与哀伤过后,大概就是云淡风轻吧。云淡风轻好像是河口的风景,大河就要入海,一心告别,无有挂碍。
我喜欢庄子写一条大河到了河口的故事。原来很自满自大的大河,宽阔汹涌,觉得自己在世间无与伦比。但是有一天大河要出海了,它吓了一跳,面前是更宽广更汹涌的海洋,无边无际。
这是成语“望洋兴叹”的典故出处。骄傲自负的大河,望着面前的海洋,长叹了一口气。庄子爱自然,在浩大无穷尽的自然中,可能领悟到自己的存在多么渺小吧。
我因此爱上了河口,可以在这个年纪,坐在窗口,眺望一条大河入海,知道它如何从涓涓细流一路而来,上游、中游,有浅滩、有激流,有荒凉、有繁华,有喜悦、有哀伤,一段一段,像东方的长卷绘画。
当生命可以前瞻,也可以回顾的时候,也许就懂了云淡风轻的意思了吧。
初搬来河口,还没有关渡大桥。下班回家,坐一段火车,在竹围下车,右岸许厝到八里张厝,有一小小渡船,每天便乘渡船过河回家。船夫摇桨话家常,船头立着鹭鸶。河口风景气象万千,我享受了好几年,大桥一盖,船渡就废了。我的窗口紧临河岸,可以听潮声,听到潮水来了,奔腾如万马啸叫。月圆大潮时节也可以听到海河对话,骚动激昂,有时还是难以自抑。
但是在河口住久了,静下来时会听到退潮的声音,那是“汐”的声音吗?在沙岸隙缝软泥间慢慢退去,那么安静,无声无息。
然而我听到了,仿佛是听到生命退逝的声音,这样从容,这样不惊扰。此时此刻,仿佛听到大河心事,因此常常放下手中的书,走到窗口,静听汐止于水。
云淡风轻,觉得该遗忘的都要遗忘,该放手的都要放手。
从小记忆力很好,没有3G 手机前,朋友的电话号码都在脑中。很自豪的记忆,现在却很想遗忘。记忆是一种能力,遗忘会不会是另一种能力?
庄子哲学的“忘”,此刻我多么向往。
在许多朋友谈论失智失忆的恐惧时,也许我竟渴望着一种失智失忆的快乐。忘掉许多该忘掉的事,忘掉许多该忘掉的人。有一天,对面相见,不知道是曾经认识交往过的人,不再是朋友,不再是亲人,人生路上,无情之游,会不会是另一种解脱?
我的朋友常常觉得哀伤,因为回到家,老年的父亲母亲失智失忆了,总是客气有礼,含笑询问:“这位先生要喝茶吗?”不再认识儿子,不再认识自己最亲的人了,许多朋友为此痛苦,但老人只是淡淡笑着,彬彬有礼。
痛苦的永远是还有记忆的人吗?
我竟向往那样失智失忆的境界吗?像一种留白,像听着涨潮退潮,心中无有概念,无有悲喜。
东坡晚年流放途中常常写四个字——“多难畏人”或“多难畏事”。我没有东坡多难,但也是害怕“人”,害怕“事”。
“人多”、“事多”都是牵挂纠缠,有挂碍缠缚,都难云淡风轻。
在大河岸边行走,知道这条大河其实不算大,没有恒河宽阔包容生死,没有黄河浩荡沧桑看多少兴亡,没有尼罗河源远流长,许多文明还没开始,它已经早早过了帝国的繁华巅峰。
但这是我从上游到河口都走过的一条河,在接近失智失忆的喜悦时,走在陌生人间,含笑点头,招呼说好,或回首挥别,叮咛珍重,嗔爱都无,云淡风轻,记忆的都要一一遗忘,一一告别。
人生的豁达,人生的从容,大概都来自于不必非去坚持非此即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