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爸咱妈的手艺】梁波:我的“博士”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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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博士”父亲
文 | 梁波
“博士”这个称谓,在我们老家方言里是“木匠”的意思。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位“博士”。
小时候,农村有各种各样的匠人:建屋盖房的石匠、拾掇屋顶的瓦匠、制作竹器的篾匠、刷漆涂画的油匠、理发剃须的“飘匠”(方言)、锻铸刀铲锄镐的铁匠、打造桌椅柜橱的木匠,等等。却不知为何,木匠有一个高大上的别称,叫“博士”。
这些能工巧匠,为乡亲们改善生产条件、提高生活质量起了重要作用,他们靠一手绝活赢得更多尊重,也获得更好的收入。那些没有任何手艺的乡亲们,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
木匠,是一个技术含量较高的匠种。旧时的木质家具农具,品种和样式非常繁杂,每一样都有不同的制作过程,通常经过锯、砍、刨、凿、削、钉等所有工序,把一根根原始的木头变成严丝合缝的橱柜,或者其他堪用的木器,确是一种了不起的手艺。
父亲从未上过一天学,只识简单几个字。我至今仍很好奇,父亲学艺时,面对各种不同的方法、流程、规格、尺寸,在全无“学习笔记”可查的情况下,是如何全靠脑力牢记的?
父亲学成之后,成为乡里的“博士”,揽下周边十村八庄的木工活,虽被尊称为“梁师傅”,实则靠着自己的手艺,变卖廉价劳动力,养活我们一家老小。
印象中,父亲通常是每天清早就出门上工,一天到晚在外忙碌,晚饭后加完夜班才能回家。一家的工作结束后,就扛着锯子斧子刨子凿子等几十斤的工具回家,第二天又扛着工具转战下一家。寒来暑往,风雨无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小时候,我有时随父亲到他上工的雇主家,屁颠屁颠帮着大人们拉大锯,或者抱着木制玩具手枪静坐在角落里,看着父亲像变戏法一样,把一块块木料变成各式各样的家具。
这个制作过程,往往是极繁琐的。父亲首先用墨斗(一种划线工具)在木料上标出印记,然后用锯子把木料锯开,用斧子砍掉多余的边角,用刨子把板材表面修理光滑,用凿和钻打出合适的孔位,再用榫接、胶接、钉接等不同方式,完成最后的拼接安装。
由于所有工作全靠人力完成,父亲干活的时候,即便寒冬也是一袭单衣,从他身上和头上蒸腾的热气,表明“博士”其实是一个劳苦艰辛的营生。而夏天的时候,父亲通常光着膀子,任由汗水携着木屑在身上流淌,留下一道道脏兮兮的印迹。
长年持斧斫木,父亲右手的整个手掌都结了一层极厚的茧,就像坚硬粗糙的树皮。也许是遍尝了农村生活过多的艰辛,父亲总是叮嘱我们好好读书,考上大学,跳出清苦的农门。
家里购买了电刨床后,父亲的工作轻松了许多,效率也高了许多,却依然常年在外劳碌。有时,还在家里搞一些“发明创造”,就地取材打造木制的篓子、双层的桌子、带轮的椅子、折叠的厨子,这些家具外形奇特但非常实用,都是父亲的得意之作。
时光荏苒。随着农村日益城镇化,生产日益工业化,很多旧式匠人被现代化的机器代替,很多传统手艺也几近失传。在我老家,父亲那些伴随他几十年的工具闲置在角落,晚辈们大都不认识了。以后,也许会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只能在民俗博物馆才得一见。
现如今,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各自成家,在不同城市生活。每次央请年高体弱的父母入城居住,父亲总不愿离开故土,决意要陪母亲留守老家,守着他亲手盖起的宅子,守着早已老旧的电刨床。
父亲一辈子劳作,七十多岁仍闲不住,他把老屋变成一个微型“家具厂”,依着其他留守老人的需求,零星做一些木工活,有些直接慷慨奉送,有些象征性地收几个钱。
几年前的一个秋夜,父亲为了赶制邻居急用的家具,在昏暗的灯光下使用电锯时发生意外,右手触到了高速旋转的锋利锯盘,三根手指骨头被切断,只剩一点点皮肉相连,出了很多很多血。
所幸,在亲友的帮助下,父亲被连夜送到省城医院,经过手术终于接上断指,化险为夷。当时,我在部队服役,并不知情。
事后才听说,送诊途中,父亲强忍剧痛反复叮嘱:“波儿在部队,纪律很严,离家又远,莫跟他讲,莫让他担心……”
去年父亲生日那天,我打了一个祝福电话,聊及这些旧事,思绪万千,心潮难平,后来凑得一首七律,为我的“博士”老父亲:
斫木谋食挥血汗,迎风沐雨至百家。
飘零半世清秋叶,犹宿枯枝落寞鸦。
忍痛三指伤筋骨,唏嘘五子各天涯。
小儿戍边无须告,祸福生死指缝沙。
编辑:齐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