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访谈 | 波伏瓦粉丝为她立传:萨特没那么重要
原编者按
波伏瓦的名言是“女人是后天成为的”,波伏瓦自己也不例外。
在这本最新传记《成为波伏瓦》里,牛津大学讲师凯特·柯克帕特里克率先运用了最新曝光的波伏瓦部分通信和早期日记,撕破了大众媒体为波伏瓦塑造的刻板成见,驱散了萨特长久以来笼罩其上的偶像阴影,呈现了波伏瓦“Becoming”的过程。
这本书的中文译者刘海平,是香港中文大学文化研究与性别研究博士,研究方向为女性主义、哲学翻译等,现为深圳技术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刘博士的硕士论文课题即为波伏瓦《第二性》在中国大陆和中国台湾的译本比较,这三年的研究经历也让她当之无愧为一名“研究型译者”,非常胜任这本传记的翻译工作。
“凯特·柯克帕特里克之前是专门研究萨特的,所以她的哲学功底非常好,另外我读了她的导论就明确地感觉到她是波伏瓦的粉丝。”刘海平说,那个瞬间她就决定要好好翻译这本传记。
在刘海平看来,这本书是对“窥淫欲”式波伏瓦传记最好的反驳……
01
女译者翻译的《第二性》更好
▲ 刘海平博士
02
“用生命在搞哲学”的瓦姐
▲ 波伏瓦1967年接受加拿大广播电台(Radio-Canada)采访影视截图,来源:bilibili
但我当时看这本书(《成为波伏瓦》)的英文版原著的时候,我就非常认同作者的立场,她讲清楚了波伏瓦的生活态度。波伏瓦,用我们中国非常流行的话说,就是在用生命搞哲学,用自己的人生搞哲学,她非常明确的就是要“寻找一种可践行的哲学”(find a philosophy that she can live by)。
我认为如果译者的价值观和对这个事物的看法跟原著者越贴近,你翻译出来的东西就会越接近于原文,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就是越忠实于原文的,也就是一个更好的翻译。所以我觉得我如果翻译她写的传记,我不用拧巴,也不会觉得别扭,她的很多想法跟我是一致的。而且我看了她分析的方法,我觉得这本书是介于学术读物和大众读物之间的,既不会太难,也不会太通俗,不会流于一本简单的、让人窥奇式的传记,所以我就毫不犹豫地接下了那个翻译工作。
■王芊霓:我觉得这本书没有翻译的痕迹,就像你说的,“如果这个作者能用中文来写,她可能会这么写”,我觉得你达到了这个效果。
你刚才说到波伏瓦是用她的人生来践行她的哲学观,我也这么认为。我想到,有一章在讲她和奥尔加和博斯特,奥尔加和博斯特他们两个是情侣,但是奥尔加至死都不知道波伏瓦和博斯特有情人的关系,波伏瓦自己就在想,我这样做是不是道德的?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所以她才会认为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缺乏了道德面向,他的道德观是模糊的。因为她自己爱情生活中面临的道德与否的问题一直在困扰她,似乎她后来在《女宾》的写作和她后来的哲学写作中也一直在探讨这个问题。
▲ 模糊性的道德
■刘海平:虽然这本书一方面是在追那个潮流,追逐前几年很流行的Becoming(成为)那个概念——Michelle Obama也出了一本“Becoming”,但是这本书也真的是很好地呈现了波伏瓦“Becoming”的过程,呈现了波伏瓦那个生活和哲学互相对话和冲撞,在彼此之间寻找答案的过程。
而且正是因为她展现了书写对象的挣扎和人物的张力,就越发地让我觉得,波伏瓦她是一个伟大的人,但同时她也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在生活中,在感情上或者在事业上,其实她有很多普通人的挣扎,只不过在她那些伟大的作品中你看不到罢了,或者说这些挣扎被她加工成了一种具有哲学高度的表述,所以你看不到。这也是我自己翻译这个书之后很大的一个改观,我之前是太过于神话波伏瓦了。
一开始我认为她是我的学术偶像,但是在我翻译这个书的过程中,当遇到一些段落的时候,比如波伏瓦会用非常难听的话去形容其他女性,我就意识到再伟大的人她可能也有一些不堪的历史和回忆,要接受这种不完美。所以我当时翻的时候就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好事,不要太过于神话某一个人,因为她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波伏瓦在青年时代就讲到过,她之所以喜欢她的两个朋友斯捷帕和马厄,是因为她已经受够了圣人伪善的那一套,而“只有马厄和斯捷帕能够这样对我。他们把我当作一个有血有肉、有灵有欲的人来对待。”【原文:a creature of the earth.】她希望被别人当成活生生的,有灵、有肉的真实的人,我觉得这是这本书让我收获很大的一个地方。
03
波伏瓦恋爱脑?
■王芊霓:咱们阅读出发点不太一样,在你接触这本传记之前,波伏瓦在你心中是一个学术偶像,但我没研究过她,她在我的认识中是电影《花神咖啡馆的情人们》里面那种感觉,我可能也没有神化她。刚才你提到恋爱脑,很多人批评《花神咖啡馆的情人们》那部电影,说它把伟大的女权主义导师塑造成了一个恋爱脑。
■刘海平:她的情感非常热烈,会让我们留下对很深的印象,但是这些事情都只是她人生中的一些片段,这些片段不能被用来作为一个整体去评价波伏瓦。而且我觉得,我们从来不会说男性的哲学家或者作家“恋爱脑”,即使他确实是那样,可能也只会被说成“为美人而折腰”之类的。而当我们用“恋爱脑”来形容女性的时候,它就是直接作为一种非常负面的评价出现的。但在我的理解中,人不管是什么性别,他可能就是在某一个阶段、某一个时间点里为感情非常热烈地活过一次而已。
而且我觉得很有意思的一点是,现在我们把它叫做开放式关系,但其实他们那个时候叫做Ménage à Trois,就是一个三角式关系。其实波伏瓦在一开始的时候,并不像萨特一样那么愿意进入这样一个关系,因为萨特他本身毕竟是男性,他没有那么多顾虑,这个是对他来说真的只有好处而几乎没有坏处。
但是波伏瓦她对自己非常的坦诚,她意识到,虽然一开始她会嫉妒,会吃醋,但是后来当她跟萨特或者某一个男人交往的时候,她也会喜欢上别的男性,她会对自己非常坦诚。反过来,当那个男伴希望波伏瓦能够对他忠诚的时候,她会抗议,她觉得为什么女性就一定要按照社会对你的规定来生活呢,比如你要专一等等。我觉得当波伏瓦发现自己可能就是本能上不想只拥有一段关系,而想要有多种可能性的时候,她能肯定自己的欲望,直面这种欲望,并且找到一种生活方式,让自己的欲望能够走下去,我觉得这就已经很勇敢了。
而且后来她也会质疑她的那些男伴,比如已婚的马厄,波伏瓦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情人而已,但是他反过来要求波伏瓦必须只有他一个情人,波伏瓦对此就非常不满意。
是的,波伏瓦在有些阶段是符合我们现在所讲的“恋爱脑”的,比如她后来跟美国的阿尔格伦在一起的时候,她在身体上,像找到了一个新世界一样,一个人一生中可能有很多这样的邂逅,尤其是对她这样一个没有选择一夫一妻的传统婚姻体制的人来说。她也没有说是伤害了谁。
当然可能后来因为她没有公开她和博斯特的关系,伤害了奥尔加,但我觉得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带着一个不伤害别人的前提去实践她自己的这些爱情和性方面的欲望的,我们没有必要去批判她。
■王芊霓:这本传记还有一个优越之处,就是这个作者她其实也很懂萨特,是研究萨特的专家,在这本传记里能够看出来她这方面的研究经历,还有其他哪些方面呢?
■刘海平:还有她运用了一些新的材料。在这本书一开始,还有这部书做宣传的时候都提到了,作者挖到了波伏瓦跟克罗德·朗兹曼的书信,我觉得这一部分资料的重要性在于,终于可以证明萨特对于波伏瓦没有那么重要了。
因为它提供了一个最直接的例子。在法语中, Vous这个称呼是带有一点距离感的敬称,而Tu,是一个非常亲密的称呼。波伏瓦只有对朗兹曼用了Tu。在波伏瓦最后写给萨特的《告别的仪式》那本书里,所有她对萨特的称呼在中文翻译的时候都译成了“您”,我没有看法语原文,但我估计用的都是Vous。作者也提到,其实有很多新材料,几乎全都是法语的,还没有英文译本,所以研究者对它们的关注还不够多。因此作者拿到了这部分资料之后就赶紧写了这个传记,她也是想进一步证明萨特在波伏瓦的人生中没有那么重要。
■王芊霓:而且朗兹曼好帅啊(书里353页有照片),朗兹曼是非常有才华的一个导演。《成为波伏瓦》里面也写到,萨特去世之后,波伏瓦有段时间情绪很低落,当时朗兹曼正在拍电影《浩劫》,所以他就一直让波伏瓦去看他剪片子,想通过这种方式帮助波伏瓦渡过难关。从这件事也能感受到,朗兹曼对于波伏瓦来讲,也是一个可以在她心情非常低落的时候来支持她的人,是对她来说非常重要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