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球(四)
小城打球的圈子里,稍有点球龄的,都应该知道“球王”。那些没听说过“球王”的,除非小学生,估计就是在打球上还嫩得像水芹菜一样的新手了。
“球王”不是因为他球打的最好,——他打是打的很好,但从来没拿过小城的冠军;当然也不是因为他姓王,其实他姓柳。——是因为他最痴爱,超级爱。放眼现在的古城西安,也没有比他更爱乒乓球的。
“球王”的真实名字叫柳文平,是小城西街村的,居民,算得上是城里人了。原先在县城药材公司上班。早些年,八、九十年代左右吧,小城是远近驰名的工业小县城,药厂、纸厂、玻璃厂、氮肥厂、水泥厂遍地林立,遍地开花。“球王”所在的药材公司,也是一个肥得流油的单位。
那时候企业效益好得叫其他行业人人眼馋个个眼红,是大家嘴里眼里的香饽饽。姑娘们找对象的时候,第一句话先问是不是工人,然后再问是哪个厂的。
“球王”长得像电视连续剧《霍元甲》的日本武士柳生,真的,甚至比柳生还精干耐看。加之又是个香饽饽工人身份,家还在城里,据说在婚姻大事上也是追求者众,他挑花了眼才决定了终身伴侣的。
按照这样的情形,“球王”的一生,不敢说风风光光的大幸福,最起码是安安稳稳的小甜蜜。反正,当时吧,他日子过得蛮滋润,球也打得正在巅峰状态。在大家眼里,也是人人羡慕的风采奕奕:上个班,端的铁饭碗;打个球,乐乐活活的。
的确,“球王”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放在现在也是万里挑一的“优质男”。“球王”就一个爱好——打乒乓球,往死里爱,往死里打。
“球王”对乒乓球的痴迷,到了癫狂的程度。除了上班,心思和精力全在打球上放着。家就是个旅馆:吃个饭,睡个觉。更要命的是,他还是个不同寻常的发烧友,对球拍的追求目标是:“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这样说吧,只要他看中的板子,搞不到手绝不撒手。
“球王”这个名头,大概就是基于这些综合因素得来的。
九十年代初期,两、三百元算是高工资了,“球王”五、六百,七、八百甚至上千元的球拍,手里总有好几块儿。蝴蝶王,在当时是很新奇很稀缺的好东西,“球王”就有两块儿。他有个习惯:老是把球拍插在腰背后,平时用衣服遮着,别人看不到。到了上场打球的时候,一伸手,就掏出来开打。
他在吃上不讲究,穿上也不讲究,但在打球上那可不是一般的讲究:好像永无止境的讲究。
“球王”打球的风采我见过,只一次。他使右手直板单面,方板(日直)、圆板都打过。那时候,小城里还没有引进拉球技术,他使出来的就是当时最先进的搓、摆、推、挡、打等功夫,把个“快、变、转、稳、准、狠”乒乓球六字秘诀耍得精熟。
有一个镜头我记得特别清楚:他反手攻球,就是传统的反手位左臂略抬高,右手持球拍从腋下往右前方回击。他反应灵敏,步伐灵活,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
得分之后,轻舒一口长气,笑眯眯地看着对手;然后像张继科一样,用手摁摁球拍的护边儿。
我就看过这一次他打球,后来过了些年再见到他,已经没有了打球人的精气神:一年四季都穿个黑棉袄,双手拢在袖筒里,把腰紧紧的裹住,就像张本山在小品里喊“胃疼”那副模样。头发虽然黝黑浓密,但纷乱而又脏兮兮的,应该是很长时间没有剪了。除了看球的时候眼睛里有亮晶晶的光,其他时候总是散漫眯糊的样子。
听人说,他为了打球,不顾家,动不动把几个月工资攒起来,就为买块儿新板子。开始是老婆跟他吵架,后来是父母跟他吵架,他充耳不闻不为所动。最终,孩子吃饭上学都成了问题,老婆一气之下跟他闹了离婚。离了婚的他,更是毫无羁绊,整天能泡在球馆里。
再后来呢,跟父母也闹得分了家,孩子由父母管。——他连自己都顾不住,更别说孩子了。
过了些年,随着单位效益越来越不景气,他就完全失了形,神智上出了问题。最终,被单位下岗了。
开始几年,父母还四处求医给医治,但总没有效果。他整天都不见个影儿,也就听之任之了。
他虽然稀里糊涂的,但去体育场乒乓球馆总能一路找到。然后就把自己像叠被子一样卷起来,猫着腰坐在台阶上看大家打球。
有时候,跟他熟悉的人逗他:“球王,来露一手。”
他仿佛一下子又脑子清楚了,抬起头来看看说话的人,把手打袖筒里抽出来,无力地摆一摆,嘴里小声嘟嘟囔囔:“打不了了,手太生了。”
我最后一次见“球王”,已经至少是快十年前了。那天我们一家三口陪父亲去西河转,回来的时候走过甘亭镇政府门口。他像一个乞丐蓬头垢面的缩成一团,坐在东侧的门墩上。
我们走过去七、八米远之后,他忽然起身“腾腾腾”一路小碎步跑到我跟前,探头贴近我的耳朵很神秘地悄声问:“那是不是邓亚萍?”——他指着走在前面的我的爱人。
“邓亚萍?哈哈哈,不是不是,她是张怡宁。”
“张怡宁?”他好像已经不熟悉了,喃喃自语地又折回到那个门墩上坐了下来。
后来呢?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开始的时候,大家打球之余还说起他,觉得太可惜了:好端端一个人,就这样给毁了。后来,就很少有人想到他了。
昨天晚上去球馆活动,落汗的时候,跟几个老球友说到了他,大家都叹气:“人有个爱好好着呢,但要看啥爱好。打球这事情,要常打常坚持,能健身;但是像他这样把个爱好当成专业来搞,家都不顾,肯定不对劲儿嘛!”
林语堂说:“人生必有痴,而后有成。”我深以为然,但前提是要:“先有吃,才可能有所成。” 吃都吃不到嘴,还成个辣子角角呢?
现在,小城打球的氛围比以前好多少倍了,技术也先进了,动作也标准漂亮了。可惜体育场拆建后,大家没有地方打球了。球友们都是西一堆东一堆,分散在了各个单位活动室里。
打球这东西,讲的是个氛围:人多,打一起子聊一起子,结束再在一起吃个饭喝个酒吹个牛,蛮有兴致的。
大家都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体育场尽快建成,让大家的打球活动恢复如初。可是,围挡着的体育场旧址里,总是静悄悄的。拿农村老人们的粗话说,“娶媳妇娶了个石女,三、五年了肚子没一点儿动静。”
小城的辉煌,跟“球王”当年的风采一样,只能成为人们美好的历史回忆了。
(摄影:何震)
(作者简介:陈启,陕西西安户县人。文风力求散淡、干净、质朴。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酸汤挂面》、《一件棉袄》《吃搅团》等发表于《教师报》。诗歌《船夫之歌》《向往北方》等发表于文学陕军。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语文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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