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云林——只傍清水不染尘
自汪士慎的梅英雪瓣起,逆时光之流而上,遇倪云林。云林的世界,已落尽繁花,只余秋之澄明,冬之净静。远山、疏木、寒亭、弱水,没有花痕月影,没有鸟声人迹,甚至连可渡向未知的扁舟也没有,他已断绝了声色和去向。
他的画之季停留在这由简至洁、孤而洁、高自洁的一片洁净里。他的整个人都是洁净的,以至于后人传说他的种种洁癖故事。云林的洁癖,是由内而外的洁癖。所谓癖好,癖从所好而来,因为太痴于洁,执于洁,而形成一种不近人群之态,又因这不近人群,不为常人所解,自成超逸。
不能生得更早,早到倪云林的年代里去,对他有更多的认知。只能在一些资料里看取他生命的云容雪态。摘录了一部分如下:
倪瓒(1301~1374)元代画家、诗人。初名珽。字泰宇,后字元镇,号云林居士、云林子,或云林散人,别号荆蛮民、净名居士、朱阳馆主、莆闲仙卿、幻霞子、东海农、无住庵主、绝听子、曲全叟、沧海漫士、懒瓒、东海瓒、奚元朗。江苏无锡人。倪瓒博学好古,家雄于财,四方名士日至其门。元顺帝至正初忽散家财给亲故,未几兵兴,逃渔舟以免。入明,黄冠野服,混迹编氓。
其祖父为本乡大地主,富甲一方,赀雄乡里。倪瓒从小生活极为舒适,无忧无虑,却别有不同寻常的生活态度,清高孤傲,洁身自好,不问政治,不愿管理生产,自称“懒(嬾)瓒”,亦号“倪迂”,常年浸习于诗文诗画之中,和儒家的入世理想迥异其趣,故而一生末仕。性好洁,服巾日洗数次,屋前后树木也常洗拭。家中藏书数千卷,亲手勘定。
青少年时期的倪瓒虽然家境富裕,生活优裕,但未染上纨绔子弟习气。家中有一座三层的藏书楼“清閟阁”,内藏经、史、子、集、佛经、道籍千余卷以及历朝书法名画。倪瓒每日在楼上读书作诗赏画。
“吴王”张士诚之弟张士信,一次差人拿了画绢请他作画,并送了很多金钱。倪瓒大怒曰:“倪瓒不能为王门画师!”并撕绢退钱。不料,一日泛舟太湖,正遇到张士信,被痛打了一顿,倪瓒当时却噤口不出一声。事后有人问他,他答道:“一出声便俗”。倪瓒曾作一诗以述其怀“白眼视俗物,清言屈时英,富贵乌足道,所思垂令名。”
明初,朱元璋曾召倪瓒进京供职,他坚辞不赴。作《题彦真屋》诗云:“只傍清水不染尘”,表示不愿做官。
倪瓒的清閟阁,外人不让进。还有一匹白马,爱护备至。有一次他母亲病了,他求葛仙翁看病,葛仙翁要求用白马来接。那天正下着雨,倪瓒是孝子,只好同意。雨中的白马弄的一塌糊涂。到了倪家,葛仙翁要求上清閟阁看看。倪瓒只好同意。葛仙翁在清閟阁乱翻一气,到处吐痰。倪瓒终身不再进清閟阁。
倪瓒寄住在邹家的时候,邹先生有个女婿叫金宣伯,这天来拜访他。倪瓒闻知金宣伯是个读书人,连鞋子也没穿好就出来迎接。可当见到他说话长相都很粗鲁后,竟然很是愤怒,打了他一巴掌。金宣伯又是惭愧又是忿怒,也不见邹先生就走了。邹先生出来后,很是责怪他。倪瓒说:“金宣伯面目可憎,言语无味,我把他骂走了!”
倪瓒好饮茶,特制“清泉白石茶”,赵行恕慕名而来,倪用此等好茶来招待他。赵行恕却觉得此茶不怎样。倪生气道:“吾以子为王孙,故出此品,乃略不知风味,真俗物也。”遂与之绝交。
倪云林,晚年潦倒,刚卖了房子,钱在桌上。来了个朋友,说穷,他全部给那个朋友。
云林画论说:“画,一艺耳。然品既不同,情亦殊致,则系之其人矣。云林之时,以画名家者,富春则黄公望,林平则王叔明[王蒙],武塘则吴仲圭[吴镇],而云林最后出。从公望游,遂寄兴山水间。然不为蛮峦叠嶂嵚崎诡怪之状,盈尺林亭,瘦风疏雨,朗树两三条,修竹十数竿,茅屋独处,旷石两层,意兴毕于此矣。然云烟烂熳之致,潇爽不群之态,意色不远,平淡无奇,遂定名于三家之上。虽然,云林竟以画累之矣。人固有以画重者,而画亦有以人重者。画以托意,意以传神。山水之趣,不为笔墨而飞;笔墨之间,偶缘山水而合。以此思画,画可为也。云林当胜国之季,栖隐吴门,不求闻达。楼藏异琛,架藏异树。胡人登其楼,惊拜而退;揭斯探其架,长叹而归。袭等龙宫,帙散孔壁,古今之至人,文人之领袖也。而徒以画名也。士诚崛起,麋鹿吴宫,云林浩然发桴海之叹。而士诚幕罗,多方不屈,穷辱频加,脱百万于敝屣,捻虎须于牙物,而青山无恙,白骨不淄,斯又昂藏烈丈夫也。云林自有逸于千百世之上,风于千百世之下者在。而徒以画也,则倕巧当以官废,右军风流当以官掩,而寿亭忠义当与此刀并蠹矣。惟不局于画,则竹之矢,书之法,关之刀,不磨于天壤而卒无意于天壤也。造化自有以雄之者,而岂为此拘拘也?不以画求云林,而云林自在也,以画求云林,而云林亦在也。以画求云林者,目中无人,宇宙无人,天地直一帧耳。此云林之心超出于三家者,是云林之不以画累者也。”
倪云林有言“吾作画,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抒胸中之逸气耳。”云林的逸气何在?在寂寥,水无波兴,林无花发,亭中无人影交杂,无涯无际的荒寒寂寞,淡却色相,全无烟火气,唯荒天迥地,从秋天回到秋天的萧疏高旷,从冬天回到冬天的幽冷深寂。这是他的画中之境,亦是他的心中之执。
徐渭在《书倪元镇画》中题诗“一幅淡烟光,云林笔有霜。峰头横片石,天际渺苍茫。虽赝须金换,如真胜璧藏。扁舟归去景,入画亦茫茫。”他说云林的笔上有霜色,一木一石经他的笔一扫,全都染上幽冷高寒,又讲到,云林的画虽然不是“写真”,看上去是一个人间不存在的世界,到哪有那么空到净,净到高逸的世界呢?可是这样的一个纸上世界,却是须金换的珍贵。那个世界不是人人能画得出,后人学云林者众,为何皆不能?因为他们没有云林的那种生命境地。
仿者或许在一笔间有胶着,在浓淡里有取悦,在取舍里有贪恋,在落笔前有未分明,在收笔时有不坦然。云林境是清清楚楚的分明,疏是与这世上繁管急弦的疏,淡是与这人间装痴作傻的淡,他不醉写,亦不狂涂,他笔笔安静,于是画面干净,滤却风般的流转,抛开雨样的滥醉尘埃,向寒枝上听长风,不分东南西北,向空亭里诉由衷,不涉聚散悲欢。
恽南田的花鸟活色生香,可是他最欣赏倪云林的“真寂寞”之境,他说云林的画“真寂寞之境,再着一点便俗。”“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千水万水,无一笔是水,有处却是无,无处却是有。”这有处却是无,无处却是有的一句,真谓知己者语。在恽南田和倪云林的两个朝代之间,有一个风流才子张岱,张岱自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出自《自为墓志铭》)之后他又在《陶庵梦忆》开篇序中云:“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是谓,是繁华处最凄凉。倪云林是经过繁华的,至少是看过繁华的,倪云林只是多看了一眼繁华,看到了繁华后面的那一片寂寞。别人的季节顺序是春夏秋冬,云林的季节是冬秋冬,春夏之于他,是过眼的云烟,何其绚然,终是空幻。
我看倪云林的画,如恽南田云,同此寂寞无可奈何,却又千丝万缕,从心里升起来,不知所起,不知所终,最后也只想,唯有在这“千年石上苍苔碧,落日溪回树影深。”(云林诗)里,坐到“数日雪消寒已过,一壶花里听春禽。”(云林诗)云林画境,让人从时间和空间上,都感受到无尽的旷朗空灵,从繁华热烈出走,从喧嚣艳丽逃逸,走向平淡,走向寂寞高逸中的孤光自照,“念天地之悠悠”,不如归去,归去在那因幽冷寂寞而得以保全的洁净。
心有莲花,择净水而居,心有明月,择寂寥而行。玉在石中沉睡,云在青山深锁,水在净瓶中无波,人在无人迹处求心的保全自在。世上有经不起细看的繁华,却有经得起千百回留连的空净苍凉。
倪云林的画中从无人物,只为他目中无“人”。他曾经写到“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有人问他,为什么画中无人,他说“天地间安有人在!” 这不是他的狷介至极,是他对“人”之一字的执爱至极。他心中必有一个“人”的样子和标准,用这个标准去看世人,哪一个是可入他的画的呢?
倪云林笔底无人,心中有一个对“人”字的敬、痴、珍。唯爱之深,束之高阁,唯敬之切,置于江湖之外,唯思之甚,不相见于斯世,不绘至笔底,只藏在心中。
倪云林富贵过,所以他能视钱财为解贫救困的物事而已,不执着于钱。倪云林没有做过官,可是他却不肯入仕,可见倪云林未必要以身去遍试世事,才有一个选择。何以不亲身试遍再放弃,因为他的心里已经分明,何须“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这就是他的洁癖。不必去一一亲尝了,他要保全自己身心的洁净,尤其要保全自己对“人”字的信仰。
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有人终生都过着孤独得如同,如同倪云林笔里的寂寞幽冷生涯,不是世界抛弃了他,是他找不到与内心相一致的种种美好,而抛弃了世界。可是,他从来没有放弃自己心中的那个世界,那个干净的,符合他的审美的世界,人有人的高贵,物有物的美丽,情有情的真挚,那样的世界,若是在现实找寻不到,不如就怀抱在心里吧。就如同,一朵不肯跌落尘埃的雪花,只为它有洁癖。
倪云林不肯为权势之人作画,后来遭到痛打,他不发一言。他说“一出声便是俗”。他是不肯把心里的冰雪,跌落到这尘埃之所。
若是曾经在可鄙之人的羞辱面前,咽下泪水,就知云林的咽下言语之骄傲,之自珍。那倒流的泪水,流进人心深处,雪花或可误落尘埃,而人心的高贵怎么肯就跌破在龌龊之上?这是人的高贵之处,可是有多少人还在执着于此?
不要认为,笔底尽是瘦树空亭寒山淡的人,他的心中就是残山剩水。不要以为,没有经过沧海的人,心中就没有沧海的样貌,没有到过巫山的人,就不知道什么样的云最美。
没有爱人的人,未必没有爱情,没有财富的人,未必就是贫穷。
倪云林所执的洁净、人的样子,在他的心中。他不只造了一个画境,他更为自己的生命造了一个不受现实所扰,不为世事所移的心之境,这心之境的珍护就恒久的“天心月圆,华枝春满。”于最荒凉境,感受最丰美的内在人生。
不需要热闹,尼采说“唯有戏子才能唤起群众巨大的兴奋。”倪云林是独行于荒野的,他的笔底也全无蜂舞蝶喧,因为他不需要人看,他要自看。看山看水,看世事人情,看千年的苔碧,看永恒的寂寞,看瞬生瞬灭的痴醉之花,看永生永落的清凉之木叶。。。
可是倪云林却不孤独。在他之后,有多少人在仿而不得他的画,就有多少人在倾慕他的高格,有多少人在他的疏林里沉缅不去,就有多少灵魂受到冷冽的清洗。
我亦是那受洗之人中的一个。
此生,不能一一亲历的事太多了,可是,只要心里面,有一个,自己所执的世界,且在一路的坎坷里,保持着它的不损不移,已是安慰。
只傍清水,不染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