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石磨
■张立人
冬日的一天,我回到老家,闲时去村里串户。在觉叔家我留意到堂厅角那盘石磨,下扇布满青苔,上扇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它孤零零地杵在那里,寂寞而悲怆。石磨是湘阴农村常见的磨粉工具,有手推磨、钩耙等种类。有的人家把石磨摆在大厅堂屋里,也有的放在侧屋里,它们靠着墙,一副古朴、缄默的样子。两个石磨像两个巨大厚实的月饼,稳稳当当地搁置在四腿木架上,架下面是一个接浆水的无柄木盆。石磨是用麻石凿成的,上磨有个茶碗粗的眼,用于添放米、豆、小麦、荞麦等需要加工的食品。上磨边沿凿一个孔,安装一根倒“7”字型的木把手,这是一个人用的手工磨。有的上磨盘边沿凿一个孔,安装一个木饼,上面凿一个孔,孔中安装着大拇指粗的铁环,这是双人磨,一人推磨,一人添料。下磨盘的四周,凿有一道浅浅的竖槽。两个磨盘的结合面,是细密呈放射形状的槽齿,正中央是凹凸相配的磨心。
在那个艰难困苦的年代,乡村没有食品加工机械,石磨是人们吃饭的工具。手推磨杆是一件辛苦而又枯燥的体力活,一圈又一圈,永无尽头地围着一个同心圆去转。越推越沉,越推肩膀越酸,磨嘴吞进五谷杂粮,吐出粉末或黏糊子。石磨发出“吱吱辘辘”的滚动声,仿佛在吟唱一首古老而又沉重的歌谣,又象在诉说尘世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推磨尽管辛苦,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愿意去推。小麦收成时节,常常天没亮,我还在梦乡,母亲就叫醒我早点起床,去排队磨麦子粉。轮到我家磨,母亲就放下手中的活儿,跑来推杆。我拿着小瓜瓢,一圈一小瓢,把麦子往磨嘴里灌。有时,手稍慢,磨杆头会把小瓢碰掉,麦子撒得满地都是。这时,母亲会心痛地骂上一两句:“手麻木了?冒出息的!”然后,停磨与我一粒一粒地捡拾。母亲虽不识字,但她懂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两句诗的含义。她时常在吃饭时,教育我们兄妹要勤俭节约,艰苦朴素。
在儿时的记忆里,有一件事让我刻骨铭心,至今难以忘怀。有一回母亲生病了,家中无米下锅,我和弟弟坐在母亲床头,眼巴巴地望着母亲。母亲指着箩筐里的一点红薯丝对我们说:“伢子,没米了,你们两兄弟把这点干红薯丝搓碎拿去磨吧,我无力推磨了!”我用面盆装好干红薯丝去觉叔家磨粉。我推磨,弟弟灌红薯丝。起初,我还勉强推得转,磨至一半时,石磨越推越重了,我气喘吁吁,满头是汗。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石磨还是寸步难移。这时,弟弟说:“哥,让我来推磨,你灌红薯丝。”他小小年纪,踮起脚磨几圈就推不动了,看到他汗水、泪水一起流,我连忙放下手中的面盆,接过推杆使劲推磨。幸好,路过的五婶见状来帮忙,不然,我们真的要挨饿了。逢年过节,肉类缺少,豆腐倒是一道必不可少的佳肴。家乡还流传着一种说法:“吃了豆腐能致富。”年节做豆腐也成了一种习俗,每家每户都磨豆,大人小孩忙得不亦乐乎。
石磨并非每户人家都有。过去集体化时代,生产队有几十户人家,也只有一、二户人家有石磨。他们传承了祖祖辈辈做豆腐的手艺。石磨总是与美味的食品联在一起。正月的米豆腐是米浆磨成后,用黄栀子水和石灰水大锅熬煮成糊状,待冷却凝固后,再用菜刀横竖划成四方块。米豆腐颜色金黄剔透,能存放很长时间。过年过节磨糯米做粑粑,五谷杂粮靠石磨加工。如今旧村的老屋都已拆迁,昔日那些石磨早已不知去向,踪迹全无。所有的人和事都遗忘在老去的光阴里,只剩下怀念与追忆。石磨如今已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它始终带着无法磨灭的历史使命封存在人们的记忆里。它磨老了父辈们青春的容颜,磨出了母亲满脸的皱纹,也磨走了她老人家临走时满身的病痛。它磨平了岁月的沧桑,也磨出了生活的希望,它以一种悲悯的姿态喂养了一段艰难的人生。
我在觉叔的堂屋大厅站了许久,用力地把上一扇石磨和下一扇重叠在一起,让它们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临行时,我回头望一眼石磨,它依然静默,安详,如一尊雕塑。恍惚之间,我似乎看到了母亲忙碌的身影,她匆匆的步子行走在生活的繁杂与琐碎里。石磨转动时发出的“吱吱辘辘”的声音,像一首经年的老歌,轻轻地,在我耳边吟唱……
作者简介:张立人,湖南湘阴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当过农民、乡文化专干,县文化市场管理站长、县剧院经理、县文化馆长,县文联专职副主席。1980年开始写作,作品散见于《工农兵文艺》《洞庭湖》《群众文化》《岳阳日报》,《岳阳文化》《处女地》《芳草》《故事女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