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吉敏 || 我与那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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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徐吉敏,1951年生人。退休后定居上海。八九十年代曾发表过数篇小说。

01

世间许多缠绵缱绻的故事,发端常在不经意的偶然。

花木市场。

一棵桂花树苗,高尺余,主干如笔杆,根部裹泥。大约缺水久了,稀疏的枝丫,不多的蔫而未萎的叶片。它纤弱楚楚,孤伶的躺在摊主脚下。无关恻隐与怜悯,只是下意识问了几句。我不打算买,询价时有意比拦腰更甚,拦“膝”试了一刀。没想到,摊主竟妥协了。跳楼价。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对楼顶“违建”,处于民不告官不究,雷大雨小的“初级阶段”。住顶楼的我,经人撺掇,借口隔热防水,挂狗头卖起羊肉。原本逼仄的居所,不仅多出一间住房,更有了一处超级阔大的“独用露台”。渐渐,露台衍展为“空中花圃”。

对园林,我是标准的菜鸟,但野心很大。除购买大小花盆,搜集废弃的钵缸池槽,更有南北两个长约两米的砖砌花坛。那段时间,恶补《家庭花卉大全》与到市场“招兵买马”,成了生活的主旋律。

对恹恹的桂树并不满意。但既招抚,总要安顿。长条状的北花坛,去冬“落户”的枇杷树旁,还有一块空地。

时近暮春,非植树的最佳时机。半月后,桂树枝头绽新,知其活透,欣悦不已。彼时旁边的枇树,一米多高,玉立婷婷,桂树正蹒跚学步。

结束了扩充完善期,花圃进入常态管理。

那时我谋职某大型国企,工作无聊且疲惫。回家侍弄花木,无名缰利索的羁绊,做一时片刻的闲云野鹤,自得无尽意趣。三十余株盆栽,百态千姿,禀性各异。叶、花、果、枝,各有所长。三百六十天,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两三旬。

(网络供图)

万物有灵,伺候它们时,我喜欢与它们单个嘤嘤耳语 。一花一世界 ,它们无言,心里却明镜似的啥都懂。花木世界,少有假意虚情的应酬与内耗,清净蔼然。浇水松土、除草施肥、祛病换盆,劳形不劳神。

花坛壤沃土厚。四棵绿植,除择时补水,无需费神操心。它们尽责,随时待命,接受我的品鉴与“检视”。

南花坛,香橘、绿竹各一。香橘叶肥枝硕,终年碧绿,憨态可掬,我称它“胖橘”。让我自得的是几杆瘦竹,它们摇曳弄影,绰约秀逸。那时自以为有竹即“雅”。(其实世上许多雅事,一旦贴上标签或被附庸,就变俗了。大俗。)

北花坛的枇杷树,枝繁,叶茂,形态完美。用套话,一个优秀的满身“正能量”的模范生!桂树相反,虽活着,却是畏葸不前郁郁寡欢的模样。它存在,仿佛只为反衬那个模范生的优秀。我一度以为它染病了,但没有。这状态存续了很久。羸弱,微乳细骨 ,好像永远长不大。

莫非树亦如人,也有“发育期”。

未等桂树厚积薄发。枇树送上了惊喜。

那天“检视”,忽见枇树几个枝头,冒出了花梗,梗上缀蕾 ,赭黄色。枇树挂果了!

欣喜之余,我并未意识到这是北花坛“划时代”的大事。

成败论英雄。一只会下蛋的鸡,一个缴税大户。它理应得万千宠爱。

翌年端午,我们如期赏鉴了枇树的“处女作”——几串黄橙橙的枇杷。自此枇树年年硕果累累,多时竟达二十余斤。上乘的枇杷,除满足口腹之欲,更赚足了亲友点赞。

我甚至,忽略了桂树的存在。

(网络供图)

同在北花坛,桂树好像忘了生长,每年只是象征性的做一点屈指可数的“添枝加叶”。外形,它与枇树的差距如当今社会贫富,愈发大了。它无精打采,得过且过。绝非所谓的“韬光养晦”。

那天睇之良久,除疑虑,更沮丧。当年摊主说,它叫八月桂,苗种上佳。盆里不好说,花坛地间,快约两三年,慢则三五年,包你开花。屈指算来,它早已“超期”!古人说桂,“树乃月中之树,香亦天上之香”。种桂者,喜其花也。一棵不开花的桂树,正如无乳的奶牛,没法让人喜欢。(“功利”至上,当代人思维之殇,我实难免俗。)

惶惑,怅惘,怀疑被什么欺骗了。不指望它“独占三秋压群芳”,但至少该让我一见“真容”呀!(按花色,八月桂有丹、金、银之分。)我一改往日的喃喃细语,为它择摘枯叶时,高声朗朗地说,如今作兴“末位淘汰”,明年,明年你若还是依然故我,休怪我“不义”一回了。

路角与垃圾堆放处,常见遭弃的绿植花卉。它们仍活着,多因年老色衰或罹病致残(缺)。同为生命,丢弃花木不像丢弃猫狗,主人不会有虐待的疚责。但斫伐绿植与遗弃毕竟不是什么雅事。我不会效仿他们。大概率,让它迁徙到郊野,一个不碍事的地儿。

主意已定,不再纠结。心无挂碍,忘性就大了。

(网络供图)

02

冬去春来,转眼又到深秋。那天无意中,忽然发觉桂树有点异样。

它开花了!千真万确!花很少,四五簇,零散的缀结枝头。黄色花瓣已开始凋萎,泛出一种土黄色,仿佛烟花落幕前的点点尾焰。走近,再走近,深吸,终于,鼻翼间游来一股沁凉而浅淡的香。也许那香原本就不浓烈,初出道,难免青涩腼腆。但它终究,修成正果了。

大凡该知道的,皆知我家桂树开花了。

我期待,来年更大惊喜。

但它“爽约”了。

它并未开花,它好像忘了开花这茬事。第三年,它不动声色,依然偃旗息鼓。

我不知蹊跷何在,但知道必有蹊跷。

找到一位资深花友,如实禀报。花友外号“园艺师”,性格爽朗,言辞率直。知情后除奚落谑嘲,末了撂赠我四个字,“你知足吧!”

灌顶之醍醐。

枇树人高马大,树冠如巨伞,桂树得此阴翳,四季难见“天日”。南一米,为一堵“违建”高墙,挡隔了南来熏风。此处凉润风微,斜晖脉脉,实乃浅根的喜阴花卉的天堂。

还有更悲催的。谚说,桂花香不香,全靠根来养。狭窄花坛的“地下”,两树根为争有限资源,从纠缠勃谿到近身搏杀,难免惨烈。看到的只是结果,桂树可以“苟且”活着,“诗与远方”属于豪横的枇树。霸凌与反霸凌。岁月并不如歌,日积月累,马太效应将它们催化成凤凰与土雀。

至于前年的那次开花,显然只为回应我近乎胁迫的要求,一次殚精竭力的,近如绝笔的“终极”之举。呜呼!“为君一日欢,拼将一生伤”。

一切的一切,缘起十年前一次漫不经心的决策。

而今木成舟,薄肥勤施,理论上成立,却没法精准“扶贫”。此后的日子,明知大部分“补品”会被“豪横”截留,仅仅为收获自欺的心理安慰,我依然一次次亲力亲为乐此不疲。

桂树不再开花。它定格在苒弱和努力生长的样子。

(网络供图)

03

光阴似箭。

妻与我先后退休。独女在上海工作成家并有了第三代,我们的生活节奏与内容也随之而变,行走安庆上海之间成了常态。渐渐,他乡变故乡。再,回宜成“探亲”,每年一两次,短仅数日,长不过月余。

无人打理的花圃,寥落乃必然。

盆栽首当其冲,或送人“领养”,或任其“坐化”终老。约一年,盆栽丢盔卸甲,基本全军覆没。唯有花坛四株绿植,仗着“地利”,仍在抗争。繁华落尽的花圃,只有各种野草,蓬勃着自己的蓬勃。

过了一年,又一年,胖橘与瘦竹先后殉职。枇树不再挂果,或因骨子里的野性犹存,几个粗大伞状的枝丫,遭雷劈似的,枯焦倒伏,不过仍有几个极小侧枝,挂着绿。主干也未完全“就木”。

活得最“自在”居然是桂树。一个饱尝厄运折磨的苦孩子,对周遭的一切,早已云淡风轻。它有自己的优势。低调并倔倨已融入它的基因。让我惊诧不已的,是我意外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它已然换了一种“活法”,它“变形”了!它放弃了原本单一主干的挺秀身姿,它把自己活成了灌木状。从土里,长出四五个粗细相仿的干支,与主干“抱团”相依!

我唏嘘,嗫嚅。我欲大声嘶吼。

我看到了黄山松,太行崖柏。

(网络供图)

04

无人居住的旧宅,会加速它的颓衰折损。

庚子暮秋,疫情稍缓。筹划多时将旧宅出售一事终于有了眉目。

彼时安庆人民路以南大片街区正进行“创建”改造。小区到处粉墙修路,如建筑工地。创新的杂乱,丰富了人们对未来的憧憬与想象。

我的下家是一对三十多岁的年轻夫妇,对地段满意。从看房到最终交割,其间发生了很多浓浓淡淡的伧俗韵事。他们对“违建”的兴趣,明显大于我一再推崇的花圃。对希望他们“中兴”花圃的建议,他们只是点头,微笑。敷衍而礼貌的微笑。我废然,不甘。一次又一次,向他们念叨北花坛曾经的辉煌与“遗留”。

我真诚又虚伪的念叨,或许只为找回一点慰藉。

一切都翻篇了。

订了回沪的高铁票。

清晨照例跑步。(半小时晨跑,多年难改的积习。)

初冬的晨,路灯带着寒意,行人稀疏。晨跑有相对固定路径。我的新居所与旧宅相距不远,但跑步路线并不相交。我跑步除活动筋骨,尤喜借清冽晨风,濯洗和梳理自己的心智与思绪。那天跑步,开始并无异常。途中莫名其妙,大脑忽然走神(短路),脚步不由自主,如鬼使神差,直奔旧宅!

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旧宅,楼梯口一侧,我看到了那棵树!那棵桂树!它的根部带着大坨的潮土且裹上了彩条布,静静的斜倚墙角。它怎么会在这里?瞬间呆愕的我,如泥塑如木雕。

(作者供图)

有邻居走来。

原来“创建”不仅统一小区的雨棚、晒衣架与防盗网,屋顶芜杂的临设和绿植也在改造之列。幸运的桂树,没有归为废物垃圾,它被“收养”了,今天装车,到别处安家。

特殊的诀别。

它要走了,向我告别。三十年,半个甲子的情缘。一树一菩提。它发了信息,宽宥了我近乎“始乱终弃”的过失。

冥潜杳渺空间,莫非真有一股神秘力量,在左右尘缘世界的我们。

晨光熹微。

(网络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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