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张行健丨收藏者(下)
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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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行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作协主席团委员、国家一级作家、山西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临汾市作家协会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山西文学》《黄河》《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篇小说30余部,短篇小说50余篇,散文100余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读者》《名作与欣赏》《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转载与翻译。先后出版小说集《天边有颗老太阳》《黑月亮》《倾听生命》《在故里上空飞翔》;散文集《我的乡村我的田野》《北方的庄稼汉》《祖槐寻根》《故园丹青》;出版长篇小说《天地之约》《古塬苍茫》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优秀签约作家奖;娘子关优秀作家奖。
收藏者(下)
张行健
7
春叶儿在京城的大画家沙绝尘家当保姆顺风顺雨,因这女孩儿的聪明伶俐又做得老俩口很喜吃的家乡饭菜,春叶儿就深得他们的喜欢,春叶儿农村女孩的质朴能干踏实内向又深得老俩口的绝对信任和放心。这样,老俩口只要外面一有应酬一有饭局,春叶儿就成了这栋小洋楼里的小主人啦!
春叶儿会利用这样的机会,从容却又麻利地从事着她的使命一般的任务的。
同往常的每天一样,她会把沙老的画室收拾得整洁利落一尘不染。当然,有两个地方她会格外细心而留意的——首先是沙绝尘的画案下面一侧放着的一枚硕大的废纸篓,那是竹条编就的筒状纸篓,只要隔个三天五天有时半晌一天,那只竹篓里就扔满了被揉搓成一团儿或被揉捏一两下而弃掉的宣纸团儿。那些纸团儿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是啊,那原本是沙绝尘事先裁好的尺寸,大斗方小斗方,还有许多四尺三裁的竖条或横条的。自然有的是书法有的是画作。沙绝尘是个创作极为严谨的人,又是出手很快的才子型艺术家,无论受邀在外笔会或是在家里独自创作,他的速度之快是圈里人士的美谈。特别是在外的采风笔会上,不少书画家在众目睽睽之下缩手缩脚无所适从,拘谨得影响了创作效果,沙绝尘从不会这样,可能艺高人胆大的缘故也可能他心里素质出奇得好,无论周边有多少围观者他如入无人之境,就像平时在自己的画室一样从容而洒脱,快捷是快捷,他的认真严格也是出了名儿的,一幅业已完成的画作,他左看右看,上下审视,目光又严厉地接近于苛求,只要画面有他不甚满意的笔墨,或某个细节的收拾不到,他便会毫不怜惜地揉成一团儿扔了……书法也一样,每每写成一幅,他总要近看远观,有时题识中的某一两个文字不如意了,他也会毫不迟疑地揉了重写……这样,在他埋首创作一天之后,他画案下的纸篓里,林林总总大大小小,会有半篓一篓的可观纸球儿……春叶儿视这些纸球为宝贝,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她会将这些纸球们一一细细地展开来,在她的床铺上平放着,用她细腻的小手轻轻去熨平它们,再整齐地叠布料一样折叠起来,放在属于她的那只箱子里……对于个别撕裂一部分的残画儿,她也尽量将它们对起来,使之完整如一。
其次是沙绝尘的画案。那是一方辽阔的长方形画案,沉重、结实,散发着异常好闻的幽幽木香。案上的内容却十分丰富,一张沾有各种颜料的白本色的画毯覆盖了整个画案,其上有他摆放零散的颜料盒,几方大小不一造型优美的砚台,有七八柱高高低低的笔筒,有堆放他各样印章的图章盒子,印泥盒子,还有,画案上有时也放有几本大型画册,有其他画家赠予他的,也有他自己的二三册、三四册,有大有小,就那么不规则地堆着,零乱地放着……画案上当然有十几条镇纸的,那可是黄梨木的镇纸,有大有小,颜色深浅不一;最重要的是,画案靠里的大片位置,是堆放沙绝尘新新旧旧大大小小的业已创作好的作品的,计有二尺多厚吧,有一个特点,这些作品都未曾盖有名单闲章的。大凡画家们的作品是不急于盖章的,这是一种职业使然也是一种心理使然,如要出售了参展了,当画作谈定即将有了归宿的时候,画家们才慎重地小心翼翼地十分讲究地盖上印章,就如同一个母亲给将要出嫁的闺女穿上嫁妆一样……
在绘画圈子里,画家每人的性情不同对待自己的画作也各有差异。有的画家心细如丝,每画完几张比较满意的作品,总要十分仔细地收起来,压在床下的木柜里,或是锁在自己掌控的木箱里,有人买画时才恋恋不舍地拿出来,盖上名章闲章,最后把画作给了对方时,一颗心如同被人掏去一样……曾有画家形象地说画作被人买去拿走时的心理感受——就像自己心爱的儿子被人买走一样,挖心掏肺,痛不欲生……沙绝尘每每听到这些,便大度而无所谓地一笑道:怎么会这样呢,不可理解,不就是一张几张画儿么,人买走拿走还可以画新的呀!就是可有可无的装饰么,玩意儿么,人们爱好了,有兴趣了,有闲钱儿了,才会看上你的,才会买上你的,真值得那样欲死觅活生死别离么?时间长了,画儿买多了,画家还能受得了?言罢哈哈大笑,周边的朋友也被他逗得笑了…… 多年来对已经创作好的画作的随意堆放,是他豪放粗犷性格的最好图解,他从不去清点某一时期某一时间段画作的数量,花鸟多少山水多少,他兴之所至,笔之所至,乘兴泼墨,挥洒而就……
时日长了,春叶儿就觉得沙绝尘爷爷对画儿的态度就像她老家土院里的那棵老枣树一样,年年都会结出一枚枚一串串又大又红又繁茂的枣子,难道老枣树还会盘点自己结出枣子的数量么?一阵风来,一阵雨过,或者是欲吃枣者的一阵竹杆扫过,红艳艳的枣子会冰雹一样卟—卟,嗵嗵落将下来,而老枣树依然从容挺立,笑迎蓝天……
这才是大画家的风度和气量呢。
每每从沙老的画作堆里抽一张或三张作品,轻轻悄悄地放进她的那口箱子时,春叶儿都会生发出这种自然而然又十分荒诞的感叹。对她的沙爷爷,也多出几分敬畏和崇拜。
春叶儿就这样一面悄无声息地偷取着沙老的一幅幅画作,一面又感激和钦佩着他的豪爽大度的沙爷爷……
对沙爷爷的感激不仅仅停留在潜在的意识里,更多的表现在她的行为上——
爷爷——
奶奶——
不知从何时起,春叶儿对老俩口的称呼去掉了前面那个沙字,她叫得自然、亲切、甜美、生动,春叶儿是投诸了对老家亲爷爷奶奶的情感叫着二老的;
无论沙绝尘或是沙夫人,只要上楼梯或是下楼梯,眼尖而勤快的春叶儿会马上放下手里的活计快快跑过去叫一声爷爷或奶奶,然后搀扶着老人的臂膀,一步步上下楼,那时刻,春叶儿是老者的一个有血有肉的活拐杖儿;
每天晚饭后,二老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一会儿电视,春叶儿收拾好厨房里外,便及时地给沙爷爷冲一杯冻干速溶咖啡,浓浓的苦苦的,苦中又扩散出淡淡的香味儿,沙爷爷好这一口儿,提神儿;冲好咖啡又给沙夫人热一杯牛奶,奶奶也好这一口儿;等他们喝好了,春叶儿就象征性陪二老看一会儿电视,被电视内容感动时,应和着沙奶奶或小声儿一笑或轻轻揩揩眼角儿,等到一集结束播放广告时,春叶儿先给沙奶奶揉肩按摩,再给沙爷爷揉肩按摩。下一集开始时,春叶儿就不去看了,她打来一盆温水,先给沙奶奶洗脚,老太太洗完脚后就会去睡觉的,这是她多年的习惯……沙爷爷则不同,他看完晚间新闻才去画室作画儿,睡觉就到子时之后了。睡得晚不标明洗脚也晚,春叶儿给奶奶洗罢便给爷爷洗,沙爷爷的水温要高一些,水面要荡些许热气才合适。这缘于他白天里路走得多,身子站立得多,社会应酬尽管有小车接送,必要的路还是要走的;创作画儿时绝对要站在画案之前的,这一站立,画案前的来回走动,两三个小时就过去了。沙爷爷必须用较热的温水来慰藉他的一双阔大的脚。而春叶儿是悉知这一点的,待浸泡十分钟之后,春叶儿细嫩柔软殷勤体贴的小手,会给这两只苍老却硕大的脚揉搓、按摩、推拿……沙绝尘起初是不让小姑娘给他洗脚的,时日一长,也习惯了。每每这时,他会眯着眼睛,脑袋依靠在沙发背上,享受着每日法定的舒坦……
私下里,老俩口不止一次地喟叹,亲孙女儿也不会天天给爷爷奶奶洗脚的呢!
泡脚之前,春叶儿就给二老各自铺好了被褥,天热时,还会把蚊帐拉好拉严实的…… 春叶儿不仅仅融入了这个家庭里,成了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她的作用越来越大了,她关乎着二老起居与生存的质量。
如此这般。春叶儿在大画家沙绝尘的家里一干就是是好多年了……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着。
隔三差五的,沙绝尘的家里会有预先约定的客人们,除却圈里的各样画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是预购,他的画作的中间人和直接购买者。这些人,北京的居多,还有许多外地口音者,春叶儿也一时辨不清是哪里人;让春叶儿颇感亲切的是这中间还有相当一部分是老家那块儿的人,她是从他们毫不掩饰的故乡话音里听出来的,故乡来人,购画儿的居多,他们想方设法找了多种关系,来到沙老家,是为了买到真画儿和价格的相对便宜一些吧。
对于所有来访客人,春叶儿一律陪着一张真诚的笑脸,并给每人沏一杯茶水,便静静地退回到她的房间里。
多年之后,春叶儿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著名大画家沙绝尘靠着多重的社会关系和丰富人脉,已给春叶儿在一家美术社的所属印刷集团公司联系好了工作,工作还是一份相对清闲的工作,地址紧挨着他们居住地。这样,春叶儿依然住在沙家,一天有多半时间在履行她保姆的职责。
这天,当她例行完沏茶续水事宜退回到房间之后,却听到了沙老在画案上翻找画作的沙沙哗哔声以及沙老的惊叹——怎么会找不见呢,奇怪了,肯定会找见的呀……
另一个声音显然是老家故乡一带的口音,说道,沙老不着急,你的画作多了,一时不知放在了哪里,我不着急的,不急的……
来人不急是客套话,人家两月前预先付了画款的,指定要画一幅六尺山水的,并且在初稿完成之后来人还专程看了一下,表示了极大的满意和高兴,只是沙老还要将作品再细细收拾一下,处理几个局部细节的,便又推后了一些时日,怎么就找不见了呢?!
敏感的春叶儿把二人对话拾进了耳朵里,她的心倏忽间咚咚狂跳,前两天,她在收拾画室时,曾把一幅六尺大画儿收进了她的箱里,难道正是这位故乡人要购买并十分看好的那一幅,哎-哎——这可如何是好?!心虚的春叶儿还是借了续茶的由头走进了沙老的画室,她是要看个究竟听个究竟么?
画界行当的规矩,画者是不可以把预订并付了款项的作品又反悔售给第三方的,这关乎着承诺与人品。沙老很焦急,怎么就找不见了呢?他怕对方怀疑他又高价售给了别人,其实再画一幅并不算个大事儿,就是让这位故乡公安局工作的小老乡再等个三五日即可的。
当沙老在一边寻找一边着急的时候,保姆春叶儿进来了,他顺便问了春叶儿看收拾画室时是否留意过一幅大山水画呢,春叶儿显出一脸迷茫,答道,爷爷,你说的山水什么山水?
故乡的那位购买者却把困惑而狐疑的眼光盯在眼前这个精明漂亮的保姆身上,他的眼睛居然像一只鹰隼的眼睛,凶猛而犀利,就那么冷峻严肃而阴冷怕人地盯着她,春叶儿害怕那刀子样的目光,忙收回目光低下了头。她怎会知道,购画者是故乡平阳市公安局刑侦科的科长,为了这次提升为公安局副局长,花了血本来购沙老画作,送重礼的呢,那幅他早已欣赏过的作品居然在沙老的画室不翼而飞了?
沙老,您确定这段时间没有您的亲朋好友们来您画室拿走您的作品?买画者问,眼光却没能离开低头的春叶儿。
沙绝尘努力想一阵又想一阵,很坚定地说,确实没有,只是上周出去了几张花鸟画儿的,好像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来拜访的……哎,年纪大了,忘心也大了,不知一时手忘到哪里了,待我再在这两天里细细寻找一下,总不至于会丢失的吧,万一找不到了,我再画一张便是……
这时候,春叶儿已走出了画室,来到她的房间了,她的耳朵却留意着画室那边,她能隐约听见那个故乡的客人在进一步打探她,多事儿的故乡人还问起了谁谁介绍这女孩儿来到沙老家的云云——沙绝尘先生也没多想,以为老乡买主在同他拉家常聊闲天,话语就稠密起来,当然也说到了臧储豪的从中牵线,一片热心。沙老满口赞扬着家乡人,赞不绝口地提到孙女一般的小春叶儿……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个在平阳市刑侦科当科长的购画者,一种职业的使然和潜意识里的警觉,使他牢牢记住了臧储豪这个名字……
沙老的画室和沙老的生活一样复归于宁静,春叶儿却不宁静了,整个一中午她心绪紊乱,心绪糟糕。下午趁老俩口出去的时候,她也得到超市去买菜,趁了这个功夫,她把箱子里存起来的包括那幅大山水在内的大大小小十余张画作整齐地叠起来,用一张报纸包好了,先到邮局快件寄给了臧储豪,再去超市买菜……那时候,她的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总算平静下来。
深夜里老俩口说起山水画丢失的这件蹊跷的事儿,谁也百思不得其解,沙夫人毕竟女人心细,绕不开的春叶儿就成了一个话题,决定明天趁着春叶儿上午去印刷厂的机会 ,到女孩儿房间看一看,查一查,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
平时,春叶儿的旅行箱是上一把小锁子的,自寄走了画作之后,潜意识告诉她,箱子不可以再锁着了,起码这几天不可以。正如她所料,当她在印刷厂转了一大圈儿又在自由市场按照沙奶奶吩咐一样样照纸单购物的时候,沙奶奶引了沙爷爷到她的房间里,悄悄地翻着被褥上下、又由沙奶奶打开了女孩儿未曾上锁的箱子——箱子里有女孩儿几件换洗的衣物,有几个女孩儿喜欢的物件儿,有她不多用的口红之类饰物,还有两本通俗小说小册子,再就是箱子加层小袋里放着的一些零用钱……
老两口走出春叶儿房间时,心里却是非常歉疚的样子,觉得压根就不该怀疑这么一个待他们如亲爷爷奶奶的好孙女……
老俩口自责的同时,远在平阳市的臧储豪意外而惊喜地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一大包快件,那可是十余张大小画作啊,特别是那六尺大山水,堪称沙绝尘近年来的精品之作……他在幽静而宽敞的工作楼里一张一张欣赏着、品咂着,因为意外的丰获带来的喜悦,他的一张渐次发福的脸子,被一次次亢奋牵扯得一次次扭曲了……
8
平阳市的第一场秋风来得并不突然。
风是季节的向导。
先是闷热的秋后一伏的燥风;跟着是分了早晚温差的清风;之后是渐次爽朗的凉风;然后,是横扫秋叶儿的冷风……
这才是秋风的真正含义呢。
臧储豪是大清晨赶往医院的,一走到大街上清冷的风就把他的一头长发掀起来,像掀起一团儿秋草,他听见草样的头发在瑟瑟呻吟。这正应和了大街两旁的梧桐叶子,阔大的叶子呻吟之后便呼啸着,纷纷从树的枝桠上飘落下来,匆忙而无奈的样子,就这样告别了它们的生命。
花鸟名家梅念祖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当他意识到自己行将就木的时候,早已失去了说话和交待托咐的能力,只能张着口,含含糊糊地吐出一些啊——啊——的发音,使人无法明白他要表达的意图。
臧储豪紧张地走进病房的时候,梅念祖呆痴的目光亮了一下,那是画家最后的回光返照,他企图要把伸到他病床边的臧储豪的手抓住,放在在一旁戚然默坐的儿子的手边,他啊——啊——地示意着,终于抓住了臧的手,同时也抓住了儿子的手,两手并在一块,似乎在完成一个交结……周围的人谁都莫名其妙,只知道这个姓臧的给梅先生出过画册,二人关系密切,仅此而已。
臧储豪此时淌着眼泪,异常悲伤地哽咽道,哎——老人家是说他走了之后,要我俩兄弟一样相处呢……言罢失声痛苦,鼻涕和眼泪一时间模糊了他的一张发福了的脸。
听到这句诠释的梅念祖立时气绝了,一口气没能上来便去追逐秋日的落叶儿,他的双眼却大睁着,顽强地不愿意合上。
没有遗嘱,没有遗言,甚至没留下最后的一点遗愿,花鸟画家梅先生就那样静悄悄地却不甘心地落叶儿一般去了。
梅念祖先生的后事由臧储豪一手操持着办理,从太平房到追念会再到火葬场最后再下葬到他老家乡村的祖坟墓地,臧储豪分担着梅的亲生儿子的另一份职责,那几天,他忙碌着,双眼居然肿成了两颗青核桃……
礼金他也是出得最多的一个,那一年平阳市的婚丧礼金大多是一百元,臧储豪出了一千元。
因为操持梅念祖的丧事,臧储豪在平阳市的书画圈子里,落下了上好的口碑。
有一个细节大家在事情过后的多日里依然记忆犹新,那是按照乡规习俗在火葬之后依然装棺入殓时,空荡荡的棺木里除了梅的骨灰盒,几件垫铺的新被褥寿衣物之外,便空空如也了,心细的臧储豪从梅家的储室里搬出了足足五十本梅念祖的精美画册,围摆在棺木中骨灰盒的四周,将小小的骨灰盒护卫了起来。
这良苦用心和周到的举措,赢得大家的一致好评。
梅念祖的后事在臧储豪悉心操持下,顺利而风光办完后,他却因劳累病倒了,那是重感冒,头重脚轻,浑身酸痛,在家昏睡的那几日,一闭上眼睛意识里都是梅先生去世那一刻圆睁的双目。那双无奈的眼里含着某种困惑和气愤,它们盯着天花板,也盯着无情而诡异的苍天……
那是在诘问么?!
每每这时,臧储豪会惊出一身冷汗,猛丁就醒来了。
他一醒来,就发觉妻子宋之韵坐在床边,正洗了毛巾给他揩汗,一边说着,看你烧成这样,睡了还说胡话说梦话,一句一句叫着梅老师——梅老师,心心念念里就只有梅老师了,我陪你去医院输个液吧,会尽快好起来。
臧储豪执意不去医院,陪梅老师在医院看病的日子,使他对白色的医院产生严重的心理拒斥和恐惧。出过几身汗,感觉稍轻一些时,他要去他的工作间,说那里清静安宁,适合他好好休息。宋之韵便开车带他到工作室。一人的时候, 鬼使神差的,他会把梅念祖先生的画作一一展开来,细细去品尝,那可是梅先生大半生的精品之作和经典之作,是梅先生悉心保留的心血之作。现在,这二百幅作品悉数归了他这个“经纪人”了……他轻轻咳着,水龙头下把双手洗了又洗,便走进一幅幅精美画作的意境和氛围中了……
臧储豪是用整整十天时间欣赏完梅先生的200幅画作的,每品读完一幅,就感觉自己身体清爽一些,许多时候,他是在倾听梅先生画作的,倾听松涛河声的生动韵律,倾听梅兰竹菊的拔节生长……等二百幅作品倾听之后,他已是一个完全恢复了健康的人了,周身通泰,神清气爽。
臧储豪把梅先生的精美画册立放在靠墙的案桌上,那上面是梅先生的遗像啊,在案桌上,他放置了一杯酒,一杯茶,一包香烟,然后对了遗像又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9
冬天的足尖紧紧踢踏着秋天的脚后跟。
这又是一个少风无雪的季节,对臧储豪来说,是一个舒适温暖的冬日。
情由心生。人的心情好了,视野里的景色不是千峰竞雄斑驳陆离的山水画,便是冷逸淡雅清浊分明的花鸟画,即使看到满大街两边光秃的树木,也能生发出简约空极不加繁缛的感叹。
季节朝纵深处走去的时候,北方的这座小城也包裹在干冷和阴霾里。
臧储豪的工作室拥有屋里的春天,温暖温馨温和温情。隔三差五的,就有人联系他,欲购买一张两张三张五张山水画或花鸟画儿。这个季节是乔迁新居的季节,许多拥有了新楼房的家,要把随之到来的春节放在新宅里度过,才显得春节的面貌一新和非同凡响,新居最好要有名人字画,这是品质、素质、气质、生活质量的一个衡量。便有许多主家在打探在问询在对比在购买;这个季节也是冬闲婚事的季节,素质与审美普遍提升了的城市青年,会在自己的新家里,婚房里悬挂几幅名人字画的。客厅里最好有一幅六尺或八尺大山水以表明生活的山水相依山环水绕的丰厚情调,以表明人生的依托靠山山仁水智和水源即财源丰厚内蕴;卧室里应有几个花鸟斗方或小型扇面的点缀,以增添温馨情调,并强调主人的惜香怜玉,心性柔美;书房里最好要有几幅人物画的悬挂。那就不仅仅是情调了,是主人的格调与境界,甚或是标明思想与志愿的符号,新文人画的人物如是屈子、李白、杜甫和鲁迅,是主人文学向往和文学宏愿的表达,如是老子、庄子、孔子、孟子、荀子等先贤,则是主人志向与思想,学识与品性的题识……这个季节也是冻结之中的酝酿,酝酿中的徘徊季节,一大批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干部,一大批各县市级的正副处领导将要在这个冻结之中的酝酿里破冰而出或破壳而出了,这个过程是艰涩而漫长的,这漫长的过程便有充裕的时辰,让将要破壳人给当权者投其所好,奉上供品,这供品一大部分便是雅致的名人字画。当权者心里明镜似的,送奉者心里明镜似的,货真价实的名人字画便兀显其经济价值之外的社会价值,这时候,沙绝尘、梅念祖等一系列书画大家的名号便如这个冷季罕见的冬雷炸响在人们耳畔波及到敏感的心湖,激起一层层复杂的涟漪……作为收藏者和中介人的臧储豪便被这些平时奴仆一样忙碌太监一样操持的大小政客们无数次地说起念起谈论起。
当手机电话约谈到七八成的时候,购买者便会光顾臧储豪这宽敞雅致的工作间,在袅袅烟雾里品画儿,在缕缕茶香里选择……
屋里的春天从容温煦,屋里的谈资高雅现实。
形面上的画作被一幅幅购去了,实实在在形而下的一摞摞干货被留了下来。
每一摞硬生生的干货都柔和着臧储豪原本就生动的脸子;
每谈成的一桩交易都坚定了收藏者臧储豪的事业自信;
对于画作的价格,臧储豪并不一根筋认死理,在接受的前提下,提升与降落的把控早已灵活成他心里的那把标尺。
手机又响了起来,手机的响铃是资深女歌星那英的那首《雾里看花》,几十年的老歌了,臧储豪就是喜欢——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你能分辩这变幻莫测的世界
涛走云飞花开花谢你能把握
这摇曳多姿的季节
烦恼最是无情夜笑语分别
难道说那就是亲热
……
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
让我把这纷扰看得清清楚楚
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
每次都是等到歌儿唱到大半儿时,才去接了电话。这次,对方一开口就问他是不是臧储豪?确定之后口气坚决地问他打听大画家沙绝尘的画作,并且是山水横幅大尺寸的六尺或八尺大画儿。臧储豪心里暗喜,知晓这次来了大顾主,一开口便是要沙绝尘的画作,还是大横幅的。电话里传送的那种口气的坚定和自信,让他猜测这是公家的单位,是政府行为……对于政府行为,臧储豪在价格上一般咬得死,价格也要得狠,都是公家的钱,要么办公家的事儿要么办私人的事儿,又都给当权者给更大的官人送去了这份文雅的重礼,价格愈高愈显出画作的应有价值……退一步说,他臧储豪收藏到这些名家名人的画作容易么,哪一幅作品不浸透着他的聪明和智慧,他的计谋和辛勤?!由各行各业各色人等所组成的社会,对他的回报应是翻一番翻三番的,应是十倍百倍的。
楼下摁响了门铃,他打开单元大门时,也开了工作室的门。
一行进来的是三个人,一个中年男人在前,两个年轻人在后。
中年男子的眼里,有一种冷静的,甚或是阴冷的光线,臧同他对视了一下,莫名其妙地心里涌来一缕惧怯。
您好,先生,请坐,怎么称呼?臧客气地问;
我姓厉,叫老厉就行,他俩个是我们一起的。你是臧储豪吧,收藏字画的对吧——姓厉的中年男子口气不似以前购画者那么友好和客气,对他,也是直呼其名。
哦,厉师傅,你们几位坐吧,先喝茶——
没待他谨让,一个年轻人便纠正道,他是我们厉主任——
臧忽然明白,称呼厉师傅有些不恭了,应叫厉主任的。
臧赶忙改口道:厉主任好,快沙发坐吧,我给大家沏茶。
你就是职业搞收藏的么?藏的玩意多吧,问;
哎——谈不上,就是业余喜欢,业余喜欢,厉主任在哪里高就?臧问道;
厉主任并没直接回答他,开门见山地说:咱先看看沙绝尘的画儿吧——
臧也不便再客套什么,十人十性情,各色人等他也见得多了。
臧是他们来这儿之前,挑选了沙绝尘的四个大横幅,有山水有花鸟儿。
四幅作品是卷在一起的, 臧在画案上徐徐展开来,第一幅属于纯沙派风格的花鸟画便在画案上纵情开放……
没等臧对画儿作进一步的介绍和诠释呢,厉姓主任还没怎么注目,便有些不甚耐烦地说:还是看山水吧——
第二幅是一幅特质山水,是沙绝尘欲换一种风格和笔墨的尝试之作,那是他在山乡住了多日之后的画作之一。作品里看不出一缕张扬,自然平实,追求的是一种清雅、绵密、沉静、幽深的意境和情趣,而笔墨背后却给人以沉雄和纯然陶醉之感。
臧想,这幅特色作品总可以了吧,如果你还懂画儿的话。
厉姓主任并没认真去看,就摇了摇了头,说,这张我欣赏不了。
四张看完,没有他想要的,或者说,没有他看上眼的。
臧储豪想,严谨挑选也对,因是大名家的作品,价格昂贵啊,谁也想购买一幅自己满意的不是嘛。
臧又从一架木柜里,拿出了备选的六七张,当然也是大横幅的六尺。
厉姓主任的眼里,便有了复杂的内容。
等揭去第六幅的时候,他的双眼一下亮了——这是一幅特色独具的山水画,它的青绿色彩和细腻笔墨让人觉出甜美和愉悦,作为行家里手圈内人士又能看出这幅画儿的亦古亦新的气韵的生动,它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画中的每一种物象无不活跃着生命的动力和精神气象,既有旧时的古典和玄味儿,格调高逸,绝去尘俗,又有现代意蕴,个性彰显,既谨严精细又放纵笔墨,看云峰树石,纵恣苍莽,营构之力无不处处用心矣……
臧储豪感觉到厉姓主任看上了这幅画作,并且非同一般地喜欢上了。
厉姓主任居然去认真地审视画作左下角的沙绝尘的印章与闲章了,他的双眼几乎贴到画作上。
臧储豪静静等待着。
片刻之后,厉姓主任方抬起头来,并不去看臧储豪,目光看了别处而口气很坚定地说:就是这幅——你说个价儿吧——
臧储豪说,厉主任是个很认真的人,看来是真喜欢这幅了,我就把价格压到最低,您诚心要咱们好商量的,臧便报了一个价格。
六尺大画,十八平尺,又是全国当红名家作品,价格再压得低也是一个很可观的数字。
厉姓主任听罢报价笑了一下,不知是微笑还是冷笑,笑得意味深长。
这个厉主任就是初冬季节去沙绝尘大画家家里去购定一幅六尺山水画儿的那个平阳市公安干部,沙老画作初稿完成之后他是悉心看过的,对那幅作品他印象非常深刻,等过了几天后到沙老家取画儿时,那幅山水却匪夷所思地失踪了,沙老四处未能找到,不得已沙老又重新画了一张。沙老的作品是不可复制的,即使画家本人也难以完成和前一幅一模一样的作品,每一幅画儿的创作都有不同的情绪不同的感觉不同的状态,因而才会有不同的创作效果。无奈,厉公安拿到手的只能是另一幅作品而已。厉公安是刑侦科的资深公安,遇到这样的蹊跷事件,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厉公安的眼睛不同于老画家的慈祥善良于人于事宽容大度,厉公安同他的姓氏一样,眼光是犀利多疑却严厉尖锐的。被沙老俩口视为乖巧伶俐女孩儿的春叶儿一下作为最大嫌疑人收入他侦察侦探和侦破的视野。这样并算不得案件的案子,使他毫不费神地揣摸到了收藏者臧储豪之处,也便有了眼下的情境。
厉姓主任的笑让敏感的臧储豪有了某种阴冷和不祥之感。多年来他同数以百计的业务联系,当然包括购字画者打过交道,他们的目光是业务圈儿之内人士的目光,即使在契而不舍地讨价还价者,那目光是有商讨商量甚或企求的元素在内,断然不似眼下厉姓主任这种阴森阴险怀了敌意的眼光了,他一时有些困惑迷茫和下意识的惕防。
交流出现了短暂的断路和可怕的空白。
还是厉姓主任打断了静默——这样吧,臧储豪,我们先把这幅画儿拿走,进行一个必要的鉴定,咱再谈价格好么?!
什么,拿走?鉴定?!怎么拿走,为啥鉴定 ?好我的厉主任,你开玩笑吧,每个行道都有其规矩,未交款项,作品是绝对不可拿走的……臧储豪有些急了。
没待臧说完,厉姓主任便厉声说道,这幅画作我们必须带走,因为它牵涉到了一桩盗窃案,诈骗案,它是最直接的物证!
厉公安说罢啪——地亮出了他的公安证件。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臧储豪的脸刷一下白了,说话也有了结巴。
怎么回事你心里明白,或者说,等案件调查清了以后会给你一个明白。知道了吧——厉公安一说完,另两个年轻的帮手便过来收这幅大画儿。
把这几幅一块卷走,都涉及到案子了。一起卷走!厉公安以命令的口吻对俩年轻人说道。
你们,你们,不可以这样拿走的,要拿,也应打个借条才是——
两年轻中的一个哗——一下亮出皮带下锃亮的手铐,粗声大气说道,这就是借条,要么?要不连你一块带走——
……
事情就这样突然,突然得让臧储豪猝不及防,他没一点点心理准备。
他颓然坐在沙发上,两条冷汗从耳根后面流了下去,流了下去……
难道是有人冒充公安对他实施蓄谋已久的恐吓诈骗和抢劫么?
他很快否认了这种猜测,他知道事情绝非这么简单,这正是春叶儿快寄回来的那幅大画儿,由此看来,事情复杂了麻烦了也棘手了——
厉公安会拿了这几幅大画帮沙绝尘一起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的;
厉分安并未去惊动沙绝尘,而让臧储豪去破费打点了结这件事,厉公安坐收渔利;
厉公安既不惊扰沙绝尘,也不希望他臧储豪破费打点,事情就此不了而了,臧储豪不好再过问那几幅山水大画儿了……
几种未知的结局,摆在收藏者臧储豪面前。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妻子宋之韵来电,宋之韵说,她刚刚看了《平阳日报》的一则要闻,报道的是平阳市知名收藏家也就是臧储豪早期的收藏启蒙导师陆北阔先生在他八十寿辰这一天, 把他毕生收藏的所有钱币及古物一应无偿捐给市博物馆云云,因陆北阔是臧的导师,宋之韵才在第一时间把这一要闻告给他的……
臧储豪被这一消息震惊一下,呆呆地木然地倒在沙发里……
他目光茫然地环顾着自己的工作间,应该是储物间,他知晓每个大木柜里都有不同内容不同品质的丰富藏品,可此时他的心房里,却空空落落一片苍白,一颗忐忑的心,也仿佛被人掏走了……
屋外起风了,小城隆冬的风生硬而干冷。
(全文完)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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