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若 来源:红楼梦赏析(ID:hlm364)
那年宝玉生日,宝玉屋里的大丫鬟们凑了份子,置了酒菜,趁着王夫人、贾母等人不在家,开了个夜宴,给宝玉祝寿。怕人不够热闹,又请来黛玉、宝钗、探春诸芳,那一夜,声势浩大,是一场青春的狂欢。席间大家玩了一个拈花签的游戏,到麝月时,擎到的却是荼蘼花,诗句是“开到荼蘼花事了”。花签,诗谶,使宝玉悒悒不乐许久,甚至将花签藏了。麝月不解,可是宝玉心里清楚,这诗句很是不祥,“花事了”,不就是群芳散吗?麝月在怡红院里也是颇得脸的大丫鬟,仅次于袭人、晴雯。虽然前八十回出场的次数并不太多,可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同于袭人的谨小慎微,晴雯的锋芒毕露,秋纹的奴颜媚骨,小红的伶牙俐齿——麝月是个有个性有主见,同时又不失温厚良善的姑娘。有一次,袭人病了,早早卧床睡去。宝玉房里的婆子丫鬟都散了,只有麝月留下看屋子。宝玉问她怎么不去玩,她说了一番“公然又是一个袭人”的话:“都玩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那些老妈妈子们老天拨地地服侍一天,也该叫他们歇歇;小丫头子们也是服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他们玩玩去。所以让他们都去罢,我在这里看着。”这话说得入情入理,符合她大丫鬟的身份。作为袭人的追随者,她有袭人般的责任心和担当。与晴雯不同,晴雯在袭人回家探母期间,也还是摆出一副“你们都走了我再动不迟”的架势。虽然,宝玉的雀裘是她病中挣扎着补了一夜完成的,可是她永远说不出麝月这番温暖的话。老妈妈、小丫头都处于怡红院的底层,麝月作为大丫鬟能体恤她们,也是善解人意的了。宝玉劝她也出去玩,麝月却说:“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玩笑,岂不好?”于是有了下文的宝玉给麝月篦头发的经典画面。古代女子披散头发时不轻易示人,更别说篦头发这样亲密的举止了,此处画面感极强,竟让人恍然生出一丝错觉:麝月虽不像袭人、晴雯的出镜率高,可这亲昵又温馨的一刻,是否也永远地停留在了彼此的心间呢?待宝玉撒手红尘之时,那日的情景再被麝月思量起的时候,她是否会生出一丝“当时只道是寻常”的酸楚?脂砚斋说,麝月将来是袭人的“继任者”,这个继任者接替袭人留在落魄公子宝玉的身边。只是,依然没有陪他到最后——宝玉出家了。但是我想,麝月其人,便是遭遇了宝玉的离弃,还是能够好好生存下去的。不要小瞧了这朵开在春天最后,俏也不争春的小小的荼蘼花!她,可有着强大的内心支撑呢。不但如此,便是论口齿,麝月也不像袭人一般,是“锯了嘴的葫芦”,她能言善辩,不可小觑。文中有几处麝月的精彩“舌战”,我们不妨挑来细品。芦雪庵赏雪作诗烤鹿肉过后,小丫头坠儿偷了平儿的虾须镯之事败露,平儿怕有碍于怡红院的声誉和宝玉的面子,亲自来怡红院,私底下跟麝月说了处理方案。因为袭人回家,怡红院能掌事的大丫鬟非麝月不可。事实证明,平儿识人善任,麝月的确可靠。只是不巧,宝玉偷听了两个人的谈话,虽深感平儿的一片苦心,却还是悄悄地告诉了晴雯。晴雯当时正在病中,听了便气得火冒三丈,叫来坠儿又打又骂,还将坠儿的娘叫来,即刻便要将坠儿撵出去。尽管宝玉劝她,她这块“爆炭”哪里听得进去,依旧与坠儿娘吵嚷起来,场面一度失控。
怡红院活少钱多,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坠儿娘当然不愿意领回女儿了,再加上她也未必知道女儿做下了偷窃之事,情急之下难免气急败坏,与晴雯争执起来。晴雯是急性子,吵架却吵不到点子上,这个时候,多亏了麝月救场。且看她对坠儿娘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言语之间,传递出一种“优越感”:我们是属于“这个地方”的,我们是拥有“特权”的。言外之意是,你算什么东西?轻蔑之意不言而喻。接下来就是坠儿娘自以为抓住的晴雯对宝玉直呼其名的“把柄”,出言不逊。麝月却反唇相讥道,“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两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把老太太搬出来,我们叫宝玉的名字,是主子吩咐的,我们守着规矩呢。还有更辛辣的嘲讽:“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这个话就厉害了,虽口口声声叫“嫂子”,可这“嫂子”却声声充满讥诮:你一个“成日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没个体统的媳妇子,如何敢与我们分证?你有这个资本吗?心里没点数吗?麝月的话虽难听,却也揭示了贾府奴仆阶层内部的等级森严。坠儿娘无可奈何,敢怒不敢言,临了还要忍气吞声让坠儿给麝月们磕了头离开。继坠儿娘悻悻而去不久,芳官的干娘何婆子又在怡红院闹了一场。起因是洗头,芳官不肯用何婆子亲女儿洗剩下的水,指责何婆子占她的便宜,何婆子恼羞成怒,便打她。宝玉同情芳官“失亲少眷”受干娘欺侮,于是让袭人、晴雯过去教训婆子。可是何婆子并不为之所动,反用“一日叫娘,终身是母”来怼晴雯。袭人便叫出麝月去震吓她。好个麝月,不慌不忙,一番话把个刁婆子说得羞愧难当,一言不发。我们看看麝月姑娘说了些什么吧:“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一句“没规矩”,将何婆子的无礼行径定了性。什么“一日叫娘,终身是母”,在主子面前,“干娘”又算得了什么?便是亲女儿,也轮不到老子娘管教。麝月的话带着些许快意的残酷,纵然是封建社会极其讲究孝道,母女情分也要排在主仆之道的后面。何婆子在主子屋里打骂干女儿,便是坏了规矩,她无可辩驳。接下来更是一顿暴击,拿宝玉说事儿:“……等两日消闲了,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叫的。”谁不知道宝玉是贾母的心头肉,是贾府的凤凰蛋,你敢公然闹事,把宝玉吓着了,保管你吃不了兜着走。只是这昏聩粗夯的婆子没记性,过了几天又借故打亲女儿春燕。这次袭人出面阻止,也撂下几句“狠话”:“三日两头儿打了干的打亲的,还是卖弄你女儿多,还是认真不知王法?”何婆想必是知道袭人好性儿,竟嚣张地说:“姑娘你不知道,别管我们闲事!都是你们纵的,这会子还管什么?”麝月见状,就叫小丫头去搬救兵:“去把平儿给我们叫来!平儿不得闲就把林大娘叫了来。”只一句话,那婆子满面流泪,陪尽好话,从此降服。“王法”吓不到你?没关系,等我把实权人物叫来,让你看看什么叫吃不了兜着走!麝月对婆子们的寻衅就是这样的得心应手,连袭人也只能甘拜下风。可是麝月本人却并非一个骄纵狂妄的丫头,她有分寸。当林之孝家的来怡红院训话过后,晴雯首当其冲地表现了不满,麝月却笑道:“她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提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足见麝月通情达理、恪守规矩之处。麝月对待晴雯也不错,大家身份地位相似,却能不与之斤斤计较。袭人回家探望母亲,麝月本来是劝晴雯也动一动,可是任性的晴雯却跟她撒娇,不但不动,反倒要她服侍着喝水。换作晴雯,是断断不肯的。麝月的平和可见一斑。就是后来,晴雯撕扇子那回,宝玉抢了麝月的扇子给晴雯撕着玩,麝月便不满也没有过激之举。遥想当年,贾府倾覆以后,袭人再嫁离开宝玉,临走还嘱咐宝玉“好歹留着麝月”的情景,也不禁为麝月感慨了。曾经的群芳寿怡红终成流散,麝月虽还在,宝玉却也撒手红尘,出家为僧。麝月这朵小小的荼蘼花,开到了花事了,最终的命运又将如何呢?是与宝钗相依为命还是孤独终老?我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