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绝伫灵素 4.血鸟
剑神目光中蕴含隐隐震怒,他出尘离世二十年,对于寻常世间恩怨,早就不再介怀,今夜态度却大不同,好似有种绝不原谅的决绝。
但小徒儿终究是他此刻最关心的,压下心头汹涌席卷的愤怒和仇恨,并未立时动手,只将吴怡瑾拉到自己身后护住,低声道:“瑾儿,此物名唤血鸟,是大凶之物,如今还不成大器,待会倘有机会,你立即杀死那一人一鸟,绝不留情,但要小心,切勿触碰它们。”
黑衣人听得明白,目放凶光,冷笑道:“妄想!呵呵呵,……剑神的血,就算年纪大了,喝着也是不错的滋味罢?”只是笑声虽然冷厉,却不自禁微微颤抖,显然色厉内荏,大是忧惧。
吴怡瑾听到嘱咐,转目看那只怪鸟,胸腹切开后居然行若无事地站在一方大石之上,小女孩蹦蹦跳跳跑了回去,蹲在它腹腔以下,笑嘻嘻双手支肘,见吴怡瑾留意她,又是一连串娇笑,并不以出手偷袭为耻。吴怡瑾心中难过,想:“师父说的血鸟,一定是指怪鸟,这女孩儿只怕是受了蛊惑的受害者。”怪鸟通人性,在刚才惊电般交手以后,有点怕她,躲在那黑衣人后面,离得她远远的。
吴怡瑾一时踌躇,忽见地上伏着从怪鸟爪底抢下的那人,俯身察看,是一个年纪甚轻的少年,触手温热,并未气绝。再搭他脉搏,发觉仅是血脉被封,没有别的伤处,看来怪鸟滴下的血并不是此人的。抵住少年后心,缓缓送内力过去,震开他被封的血脉。
剑神和那黑衣人已交上了手。
两人都是出尽全力。剑神明白徒儿有所疑惑,原想率先除去那血鸟,但被黑衣人所阻,他心下怒极,明知对方炼那种凶残之物不知已令多少生灵涂炭,决意除之;那黑衣人在半途被截,功亏一篑,而且此中秘密不容外传,亦是欲除剑神而后快。
他们在半山上打过了一场,剑神未能断定对方是否修炼血鸟,始终未出全力,但那时黑衣人应对起来,就自知不是对手。此时料想剑神再无不出剑之理,只不过面前略带寂寥的男子白衣如雪,一襟飘零,怎么也看不出他剑藏于何处,大喝中,两只奇形兵器倏然伸出,造型与那巨鸟一双利爪无异,铁骨森森,乌黑锃亮,挥舞过处,便闻着一股恶臭,兵器之上抹了巨毒。
剑神微微一晒,全身衣袍无风自鼓,右手五指微屈,五道凌厉之极的剑气从指尖喷薄而出,撞击在一对铁爪之上其声如金石相交,黑衣人失声道:“无形剑气!”
剑神淡淡道:“不错!可惜你那凶物最多才炼了五年而已。”言下之意,此时的黑衣人尚远不足与之为敌。
黑衣人狞笑,“未必!”两只铁爪倏合而分,爆出七彩绚丽烟雾,剑神待要后退,眼角余光瞥见吴怡瑾在地下为人施救,当即站立不动,广袖翻飞,那烟雾宛如飞入一道巨大无比的漩涡,顿时化为无形。
这阵七彩烟雾虽非血鸟炼成之后可得的天下至毒,但也是黑衣人一向在江湖得以横行所倚仗的罕见剧毒,这么近的距离使将出来,竟似对剑神毫无影响,一步不退便轻易化解,黑衣人不由得全身大震,惊惧加倍。黑衣人原先恃着周身剧毒,且见剑神身边有稚龄小徒,想必打斗之际会令剑神分神,因此尚存俟机诛杀剑神的念头。不料剑神固然关心小徒,自己的剧毒使出来却看不出对他有何威胁,而一贯凶横的血鸟见到那小徒弟,竟似十分害怕,已知绝非其敌,急思逃生之计。
吴怡瑾手上施救,心下关切战局,看到师父因为怕她受到毒雾侵扰,不惜冒险把毒气消弥于无形,于是把伤者扶至背阴山坡处。
那少年血脉已然震开,只是不能马上苏醒,移动身子以后血液流通,低哼了一声,悠悠醒来。
斗然间身子一震,犹如雷轰电击,一张芙蓉秀面不期然映入眼帘,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时下月影婆娑,徐风幽凉,不知伊人是仙女亦或花神?不知自己置身何地是梦是真?
那清雅绝俗的花神见他醒了,微微一笑,盈盈起身。他拚命叫道:“神仙姐姐!神仙姐姐!”然而穷尽全身力量,一个字音也发不出来,只觉得喉咙口被锁住了似的,又干又痛,心中一急,气血上涌,再度昏晕过去。
吴怡瑾记得师父嘱咐,持剑向怪鸟缓缓走去。
怪鸟对她极是戒惧,迎着她的目光,愤怒之极地嘎嘎叫了两声,意在求助。但此时黑衣人在无形有神的剑气强攻之下手忙脚乱,何能顾得上它?吴怡瑾一剑快绝无伦,斫中那怪鸟巨翼,怪鸟厉叫声中,裸体女孩募然一跃到怪鸟颈中,以身相护,嚎啕大哭起来:“怕!我怕!”
吴怡瑾手上一软,剑势便不由缓了。
剑神身在战局,一直关心着徒儿这边的情形,沉声喝道:“那女孩已入魔障,瑾儿,快杀了她!”
吴怡瑾迟疑举剑,但见那孩子全身索索发抖,望向她的目光之中充满了哀怜恳切,这一剑无论如何下不了手。
黑衣人募地翻身倒跃,两只铁爪齐齐脱手,七彩烟雾再次腾起,面积范围比方才更大,剑神剑气一挡,挡开铁爪,与此同时,食指、中指、小指三剑齐出,一一刺入其体内,但被毒雾一挡,还是略缓了一步。
三道剑气在黑衣人身上刺出三个剑洞,鲜血立时喷薄涌出,黑衣人身躯剧晃,但她孤注一掷,也便是只争片刻,闷哼一声,返身奔向那只怪鸟,一手夹起女孩,另一只手生生擎起怪鸟,朝着吴怡瑾大力挥掷过去。
剑神面色一变,叫道:“瑾儿退开!”他自己不退反进,身在半空,与怪鸟迎面相对,十指屈伸遥指,剑气如龙飞舞。那怪鸟惨叫声中,募然间浑身炸烈开来,轰然巨响,火光烈焰腾天,如群魔乱舞。
白影晃动,决绝无回般迎了上去。怪鸟庞大无比,这般在空中炸裂,声势范围所涉极广,只是纵然那怪鸟炸出的火球以及烟雾弥漫了半边天空,却没一丝一毫弹到吴怡瑾附近,然而剑神的身形却霎时湮没于漫天火焰。
这变化太过突然,吴怡瑾颤声叫道:“师父!”
“我没事,别怕。你别过来。”
一如既往安然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吴怡瑾本已是方寸大乱,闻言方才生生驻足,不再往烟火中奔去。
白衣剑神身影自烟雾弥漫中重现,他此刻模样却远不是应答的那般神定气闲,白衣多处碎裂,有几处甚至烧成焦炙黑色,头上发髻松了开来,乱纷纷垂于面颊边。更可怕的是,仅止这一刻,眼睛深处,凝结隐隐青色。
他微微喘着气,不动声色闪开徒儿上前相扶的手,见她泪湿双睫,微笑着道:“傻孩子,你怕我遭暗算么?没那么容易的。”
吴怡瑾含着泪,唇边勉强凝结笑意,无奈总是笑不出:“师父!”
她白玉一般的面庞有清泪附于其上,将落未落,有如玉承明珠,花凝晓露,剑神只望了一眼,转头不敢再看,轻叹道:“傻孩子,我叫你杀了那女孩儿,你怎地心软不杀?”不等回答,低声道,“不过我早知你下不了手的,你以为那女孩儿年幼无知,清白无辜是不是?”
吴怡瑾轻声道:“她终究还小,就算……就算无意间做下甚么错事,罪不当死。师父,师父……你怎样?都是徒儿不好,不听师父吩咐。”
剑神微笑,语气一如往常般温和宁定:“这件事我从未向你提过,难怪你不知。但我决计料不到这世上居然还会有人炼此凶残之物。”
他思忖有时,一股嫌恶之色掠过眉峰,“这个东西叫做血鸟,鸟就是鸟了,血却是血婴,就是那个女孩儿。鸟很好找,我们看到的这头似乎是藏边兀鹰的变种,无论多么凶恶,死了一头还能另找一头,可是倘若杀死了血婴,普天下就未必找得出第二个来。血鸟也就炼不成了。”
说到这里,一串突如其至的咳嗽滑出唇齿,几难成言,吴怡瑾明白他绝不止是外表狼狈,实是受了极严重的伤,忙道:“师父,我们先找个地方养伤,慢慢再说这、这血鸟。”
剑神摇头,走到大鸟边,污浊不堪的浓血不断自兀鹰体内流出,整个胸脯炸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唯有尖喙突睛,凌厉睁视来人。
吴怡瑾站得远远的扫了两眼,果见它脑袋与兀鹰相似,可是体格比寻常兀鹰要大上两倍有余,世间少见如此大的飞鸟。她看了一会只觉得恶心欲吐,但剑神却似乎瞧出了兴趣,甚至慢慢低下身子,手指微屈,竟以无上剑气从血肉模糊的块垒里将那一颗完好的心脏生生迫出,连结盘虬错乱的筋脉与血液,仍在有力地跳动,扑、扑、扑,仿佛含着无穷尽的愤怒与恶毒!
他托着这颗血淋淋的心,认真端详了一会,眼神甚是奇怪,并不完全是嫌恶,倒仿佛想起了无穷久远之事,悠远凄凉。半晌,这才从行李袋中找出一个皮囊来收了。吴怡瑾皱眉道:“师父,这个有用?”
剑神顾左右而言他:“斩草除根,我得把血婴除了才行。”
“我跟着师父去。”
“不用。你把那个少年送回去吧。然后……”剑神迅速写了一张字纸,“你替我下山买齐这些药材。”
吴怡瑾接过那张药方,看了一遍,微微变了颜色:“这药方好珍贵。……师父伤得很厉害么?”
剑神道:“不是。但只怕我得好生调养一阵子。”
吴怡瑾道:“师父,我看过了,那人身上没伤,醒后可以自行下山。我跟着师父一同下山配齐药方,然后杀血鸟。”
剑神微笑道:“救人救彻,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况且你看看,药方上的药引,一时也够你配的了,陪我浪费时间干什么?我知道你担心我,尽管放心,血婴所练邪法尚未大成,又失去这只鸟,元气大伤,已无足为惧。我手上有了这颗血心,很容易找到它藏匿之处。为师答应你,除去血婴,不出五天,我到冰丝馆来找你。嗯……我不是要养伤么,我们师徒这就暂不分离。”
吴怡瑾对师父一向崇敬如神,虽然担忧他伤势如何,此行是否会遇凶险,但师父既这样说了,那就一定没事。听到最后那句话,师徒暂不分离,忍不住浅浅笑了起来,眉间阴霾一扫而尽。
白衣少女走过去扶起那个再次昏迷的少年,剑神转过身来,遥遥地看着她。眼底似有种古怪的情绪在燃烧,说不出是悲痛还是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