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 | 为什么《汉书》没有记载司马迁的生卒年龄和死因?
由小学入经学 ,则经学可信 ;由经学入史学 ,则史学可信。
——张之洞
《史记》多用单笔,《汉书》多用复笔,故《史记》多慷慨沉郁之致,《汉书》饶典雅富赡之美。
——胡小石先生
废笔成冢,池水尽墨,不如读书万卷。
——游寿先生
关于《汉书》不著司马迁生卒年和
死因的初步探索
栾继生教授
《汉书》虽为司马迁设传,但对司马迁的生卒年及死因均无明确记载。而《司马迁传》前后的《张骞李广利传》和《武五子传》等篇对于他们的卒年记载多较明确,为何对司马迁生卒年及死因则略而不书?窃以为,当是由于缺乏材料,难以确定所致。对此,可以从司马迁在当时的处境、统治者对司马迁的态度等诸多方面进行推断论证。
▲ 栾继生教授 读史笔记
时间:2003年
尺寸:18cmX12cm
一、司马迁的境遇
《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追述了祖上的辉煌,然自秦以来,司马氏家族仕途渐落。司马迁八世祖司马错、六世祖司马靳尚为名将,至其高祖司马昌则为铁官。入汉,司马迁曾祖司马无泽为汉长安市长,祖父司马喜为五大夫,父亲司马谈虽为饱学之士,然只官太史令。据《汉书·百官公卿表序》记载,当时长安四市四长,为左冯翊属官;五大夫则为汉二十级爵中的第九级。可见,《报任安书》所说:“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当非虚言。
▲ 栾继生教授 读史笔记
考司马迁一生所历官职,亦皆较微:郎中,《史记·太史公自序》载,司马迁南游归来,“于是仕为郎中。”这是司马迁步入仕途的开始,所任仅是一个没有定员,俸禄甚微的职位。《汉书·百官公卿表序》曰:“郎掌守门户,出充车骑,有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皆无员,多至千人。议郎、中郎秩比六百石,侍郎比四百石,郎中比三百石。”太史令,《史记·太史公自序》记载,司马谈“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史记索隐》引《博物志》曰:“太史令茂陵显武里大夫司马迁……六百石。”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说:“太史令一官本属奉常,与太乐、太祝、太宰、太卜、太医五令丞联事。”《报任安书》说:“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所轻”。
中书令,《汉书·司马迁传》说:“迁既被刑之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说:“中书令即中书谒者令之略也。”《续汉书·百官志》曰:“武帝用宦者,更为中书谒者令。”可见,此官由受宫刑者所充当。表面上看,其身份似有提高,班固以为“尊宠任职”。然而,在《报任安书》中,司马迁却称之为“在阘茸之中”的“闺阁之臣”、“扫除之吏。”所谓“尊宠任职”,那是班固的理解,不是司马迁的认识。如果说司马迁觉得充当中书令,是尊宠任职的话,那么,《报任安书》中所流露出的那种悲愤情绪就难以理解。他说“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虽累百世,垢弥甚耳。”司马迁胸中的郁闷情绪,自然来源于周围舆论的压力,由此也可以反观时人对司马迁的态度。
▲ 栾继生教授 读史笔记
时间:2003年
尺寸:18cmX12cm
《报任安书》说,司马迁在狱中,“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司马迁被百般凌辱,身心受到严重摧残。
清赵铭《琴鹤山房遗稿》卷五《司马迁下蚕室论》说:“夫迁以救李陵得罪,迁但欲护陵耳,非有沮贰师意也。帝怒其欲沮贰师而为陵游说,则迁罪更不容诛。以武帝用法之严,而吏傅帝意以置迁于法,迁之死尚得免乎?汉法,罪当斩赎为庶人者,唯军将为然。而死罪欲腐者许之,则自景帝时著为令。张贺以戾太子宾客当诛,其弟安世为上书,得下蚕室,是其明证。迁惜《史记》未成,请减死一等就刑,以继父谈所为史,帝亦惜其才而不忍致诛,然则迁之下蚕室,出于自请无疑也。”此说颇有见地,《报任安书》说:“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特以为知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者?素所自树立使然。”这段话也能作为该说的又一个旁证,从中可以看出,司马迁确实寻求了下死刑一等一条活路。
然而,司马迁自请受宫刑,更为世人所不解。《报任安书》说:“最下腐刑,极矣。”“垢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汉书·司马迁传》说:“迁既被刑之后,……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予迁书,责以古贤臣之义。”《报任安书》反映出,作为司马迁的朋友,任安的态度是“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其他人可就没有这样客气了,《盐铁论·周秦》载,桑弘羊说:“今无行之人,一旦下蚕室,创未瘳而宿卫人主,得由受俸禄,食太官享赐,身以尊荣,妻子获其饶。”在他看来,那些受宫刑而复为官者都是“无行之人”。
可以想象,司马迁在当时的处境是何等艰难。《报任安书》说他:“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司马迁内心的痛楚溢于言表。但是,为了完成自己的未竟事业,司马迁以坚强的意志,顽强地活了下来。
《报任安书》说,司马迁获罪之时,“早失二亲,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被刑之后,更是“重为天下观笑。”“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试想,李陵降时,“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现在司马迁处于这样一种境地,有谁会留心收集保存有关他的生平材料呢?
▲ 栾继生教授 读史笔记
二、可以排除司马迁被杀的可能
《史记·太史公自序》篇中《史记集解》引卫宏《汉书旧仪注》曰:“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过,武帝怒而削去之。后坐举李陵,陵降匈奴,故下迁蚕室。有怨言,下狱死。”
班固与卫宏是同时代的人,且班固任职兰台,专司史职,若此事属实,为何卫宏知道,而班固却不能知道?为何卫宏说得,而班固不能说得?对此,《汉书·司马迁传》颜师古注是一个很好的解释,颜注引晋灼曰:“卫宏所说多不实,未可以为正。”可见,当是班固不信此说,未予采录,遂使此事就象郭沫若《司马迁之死》所说的那样,显得“有点不明不白”了。其实,这恐怕是连班固也“不明不白”的问题。
后来学者对此也多有辨正。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六《裴注引卫宏非是》说:“今观《景纪》,绝不言其短。又迁下蚕室,在天汉三年,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其卒在昭帝初,距获罪被刑盖已十余年矣,何得谓下蚕室,有怨言,下狱死乎?与情事全不合,皆非是。”
赵铭《琴鹤山房遗稿》卷五《司马迁下蚕室论》说:“若魏明帝讥迁以被刑之故,隐切武帝,王肃谓帝取观迁所作孝景及己本纪,怒而投之,后遂以李陵事下蚕室。而裴駰《自序》引卫宏《汉旧仪注》,谓迁被刑后有怨言,下狱死,均非事实,不足辨。”
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说:“《自序》与《报任安书》皆作于被刑之后,而《自序》最目有孝景、今上两本纪;《报任安书》亦云本纪十二,是无削去之说也。”
▲ 栾继生教授 读史笔记
此外,李陵乃名将李广之后人,岂须司马迁举荐?“坐举李陵”之说,虚妄现矣。
或以为,司马迁作《报任安书》即是向汉武帝宣战,遂慷慨赴死。此说恐未足信也。
一则,当时司马迁正驱驰于汉武帝身边,忙得不可开交,怎会突然间向汉武帝发出公开挑战?《报任安书》确实抒发了司马迁的愤懑之情,但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司马迁有刺激汉武帝杀掉自己的用意。
二则,《报任安书》说:“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此书”数量为“凡百三十篇”,与今本《史记》吻合。从“仆诚已著此书”一句可见,当时《史记》并未最终完成。而《史记·太史公自序》则详细说明了《史记》的篇目、构成和字数。可以推断,《太史公自序》当作于《报任安书》之后。《报任安书》说,司马迁“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既然如此,那么,司马迁怎能在《史记》尚未最后完成之时而自蹈死路呢?
或以为,班固不记司马迁卒年及死因是出于对统治者的避讳,不愿明言司马迁被杀。
此说亦不足信。班固既然能把充满“怨言”的《报任安书》收入《司马迁传》中,也应该能对他的死因作出交代,起码应把他的卒年交代清楚。退一步说,即使交代司马迁的死因可能犯讳,那么,只交代一下他的卒年,仅仅说明一下时间总不至于犯讳吧?再说,若司马迁真是犯禁而死,在班固看来,正可以认为是“是非谬于圣人”的结果,恰可以用来作为班固正统思想的注脚,反而应该郑重其事地记载下来。班固未书司马迁卒年及死因,极有可能是由于无案可稽,不可确知所致。假设司马迁确实被杀,反而可能有正式记载,班固或许还会有幸看到。这也可以反证出司马迁未必是被杀而死。
三、其他因素分析
《汉书·司马迁传》载:“至王莽时,求封迁后为史通子。”《汉书·杨敞传》说:“敞子忠,忠弟恽,恽母司马迁女也。”可见,从现存史料考证,司马迁有子女、有外孙,他们应了解司马迁生平,但《汉书》仅仅记载了杨恽“宣布”司马迁之书而已。可见,司马迁的后人并未祖述其经历,抑或述而未传于后。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说:“史公子姓无考。”有关材料之缺憾,可见一斑。
关于司马迁生前交游之人,《史记》多有记载,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稽列甚勤,然而,这些人均未留下有关司马迁生卒年及死因的只言片语,这一方面可以看出他们对此未曾留意,另一方面也可以由此推想司马迁之死恐并不惊人。所以,不能排除司马迁含恨默默而死的可能。
▲ 栾继生教授 论六家要旨
时间:2005年
尺寸:35cmX70cm
关于司马迁生年,直到唐朝,司马贞、张守节才间接说明了司马迁的年龄,但二者出入很大,以至于历来聚讼,莫衷一是。关于司马迁卒年,不仅班固无明确记载,而且汉魏六朝注释《史记》、《汉书》者有数十家之多,也都对此未作说明。退一步说,汉朝以后的学者,无须避讳回护,他们对司马迁生卒年及死因均无明确记载,恐怕除了缺乏可靠材料,无人知晓之外,很难出于其他原因。由此也可以进一步反证推断,恐怕班固之时就已见不到这方面的确切材料了。
不难发现,《汉书·司马迁传》实由《史记·太史公自序》加《报任安书》附以论赞而构成,除《报任安书》外,无甚增益。可见,班固作《司马迁传》时,可据材料十分有限。其实,在作品中记载自己生辰与名字者,早有先例。《史记·太史公自序》未自记生年,《汉书·司马迁传》也随之不书。另外,司马迁字子长之说,不见于《史记》,《汉书》亦因而靡述。清朝梁玉绳认为,这是由于班固不肯轻易的缘故。窃以为,这正充分体现了班固作史之审慎。从司马迁到班固,历经百年,其间政权更替,战乱纷仍,文献损失严重。《文献通考·经籍考·总叙》说:“刘歆总群书著《七略》,大凡三万三千九十卷。王莽之乱,焚烧无遗。”可见,班固著书时,对于司马迁之死,完全可能已无令他信服的一手材料,故其宁付阙如。
众所周知,司马迁的时代,纸未普及,文字仍著之竹帛。这两种材料,要么笨重,要么昂贵,文字资料的保存是相当艰难的事情。司马迁著述,为其私人之事,并非官方行为,加之他又是刑余之人,因而对他的生平事迹自然乏人关注。有关他的材料恐怕不会受到时人太多的重视,故存留甚少,致使班固对此无法确知。
▲ 栾继生教授 孔子世家
时间:2001年
尺寸:70cmX35cm
《史记·太史公自序》称《史记》:“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而《汉书·司马迁传》则说:《史记》“十篇缺,有录无书。”《史记·太史公自序》下《集解》引张晏说:“迁没之后,亡《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律书》、《汉兴已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蒯列传》。元、成之间,褚先生补缺。”柴德赓先生《史籍举要·史记》说:“张晏,魏人,去汉世未远,其言必有所据。清儒于此,众说纷纭,仍当以张晏之说为准。”可见,《史记》在汉代的流传过程中确有散失。《史记》原文既然有散失,有关司马迁生平的材料也完全可能散失,以至班固无所凭据。
(文章原载于《黑龙江社会科学》2000.3)
〔责任编辑:郭蕴深〕
作者简介
栾继生教授,1963年生于黑龙江省鸡西市。1984年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师从游寿教授,兼任游寿先生助手十年。一直从事中国历史文献、书法艺术的研究与教学工作,同时进行书法创作。作品碑帖融合,富于书卷气息。已出版《栾继生书法作品集》2部,在《中国书法》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三十余篇。曾举办个人书法作品展,参加国家、省内外书法展览 和国际文化艺术交流。《人民日报·市场报》、人民网、《书法赏评》《黑龙江画报》《书画世界》等媒体有专题介绍。
现任哈尔滨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理事、中国《史记》研究会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