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温柔的夜晚,化身为大自然一粒种子 | 此刻夜读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从城市回到乡村,一切安静而缓慢下来,身体感官都变得逐渐敏锐,作家玄武说,“人人需要一片荒野,自然,放纵,甚至野蛮。在荒野中,你能够成为一颗种子。”今天夜读,在日落日出之间,感受自己变为大自然一粒种子的神奇体验。

坐待日落,昼光收而天地冥。就仿佛是我赶着那枚红丸,关入群山之圈中。说赶,其实一前一后,彼此有默契和惯常的步速。尾随而已。一个知道该往哪里跑,在哪里停下,等待着,但不催促。一个相应跟着多少年下来的节奏。

我想起少时,村里一个几岁的小孩。他只有一只羊,拴在自己左胳膊上。他没有母亲,饿了就趴到羊身下,咂巴羊奶头。我见过这样的场景。后来他害羞了,吃羊奶避开人,但是我还是能够见到。他因此恨我。

许多次黄昏,他和他的羊,在天光里的轮廓从小到大,从远到近,从模糊到清晰,缓缓靠近了村口。

现在我是那个小孩。日头是我唯一的羊。

夜游看到一对夫妻鸟,在树杈间交颈而眠。我总是担心鸟儿睡梦中掉下去,我小时候在柿子树上睡觉,发生过这样的事。睡前我还有意用双脚勾住树枝又交叉呢。但不管用,人这种种类,入睡是四肢舒展开来的。不能像鸟儿。

鸟儿怎会掉落。它的小爪子扣得很紧,翅膀也挨住旁边的枝叶。树是它的软床,怎么睡也不会滚下床去。

这对夫妻鸟梦见了我的灯光,但是看不到我这个人。我隐在暗里,灯光是我的隐身衣。有一只鸟不安地扭动头,却没有飞的意思。

现在鸟儿梦见灯光隐去。我离开,万物如常。鸟的梦断续不连贯,明天醒来,曾经的梦更加模糊,像是前世事了。

这个人闯入鸟梦,究竟意义何在,于鸟,于他,于树,于他冲荡开的那片暗?

无月,无一颗星,夜晚的旷野,不知何故是微亮的,像天擦黑时的天光。万物依稀都在,站着的站着,晃动的晃动,藏猫猫的藏猫猫,比如那只成精一般狡猾的兔子。

路上如此,旷野如此,在山间也是如此,仿佛黑暗被弄丢了。夜晚被掉包,成了一个弄虚作假的黑夜。

前几日极寒时还不是这样,即便有月,弯月或者半月,也基本十米外不可见物,大物唯显轮廓。

我还没有弄明白原因,似乎不大有人关心,也不大有人见到。人们忙着赚钱,算计职位升迁,或者此时做着艳梦。他们会发出尖厉的讥笑声,说吃饱了撑的关心这样的事,说关心这个有用吗?他们玩着抖音转着段子嘴里塞着东西口齿不清地说,这个人好无聊啊。他瞎转无聊,他读书也好无聊啊。

夜晚如此,目前能想到的是雾霾所致。雾霾像一个锅盖扣在上空,霾粒反射了城市光线,而且似乎还起了保暖作用。

想不到霾的影响有这么大,夜晚的黑都被它强暴篡改。但真的是这样吗?

夜晚不属于人类,他们为睡眠、恐惧所控制,在睡梦里躲避黑暗和寒冷。夜晚的旷野,仿佛另一星球。一只兔子在树林里独自玩耍,不见别的,就它一个。它看不到我,在一棵松树下蹲着,可能正吃松子,两只耳朵耷拉下去,半晌不动。很长时间,大约一刻钟维持那样的姿态,以致我怀疑看走眼了,以为是一个动物蹲状的石头。这时它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蹦跶了一下,又退回去继续吃。它甚至还打了个滚。它孤独而自在,就像造物之初的一个小神灵。它追逐我打过去的一豆点红光,玩得开心。手电亮起的时候,它的眼睛亮了红光。它向下一矬,一动不动,仿佛瞬间石化。忽然一跃,就在一跃之间消失了。

对它,对我,这偶遇都是不真实的事。我和它原本毫无干系,也不可能有干系。彼此的距离,比人群中相识却永不交往的两个人之间更为遥远。

我可能跨过了谁的坟头。出声念了句抱歉打扰,黑暗里打个躬。前面又是坟头,再后来也懒得说了。人类是敬畏与死亡相关的事物的,这传统几乎成为基因遗传。我一样,过此,心中多少起瘆意,后来就没有了。

坟旁边是垃圾,城市不断运来的垃圾就要把一个山谷填满了,我猜也有些无主之坟深压在垃圾之下。新开的道路旁随处都是坟,逼仄地挤在行道树之间,像随时想逃开,却又受拘,逃不掉的样子。

一只什么动物,发出一种人类的惨叫声,一声又一声,在山谷里回荡。我知道发情野兔的叫声很吓人,是肾上腺憋到大脑沟回里一般的痛苦大喊,是的,是大喊,很大声,接近于婴儿不舒服憋足吃奶气力的哭喊。你简直不能相信,那是一只胆怯的几乎躲开万物的小小的兔子发出的声音。但这个惨叫声我听了很久,后来确定不是兔子。也不是猫狗,不是鸟类。应该出自我不知道其声的某种动物,那一种像女人大声哭泣一般的声音啊,仿佛带了身体的伤痛。

起了风,树林开始摇晃,像一座黑魆魆的船。是黑暗使地上万物有了整体感。拨开树枝,一只很小的鹌鹑,躲在枝叶深处。我头钻进去,它在灯光里几乎透明,茫然地抓着树枝,不知发生什么。它睡得正熟,好像梦中见到了一个恶魔似的人类。我伸手就可以轻轻捏住它。我和它脸对脸,对着端详了一会儿。它几乎没脸,脸上只有一只尖喙。我离开,它没有动。我只是丰富了它的梦。但是一只鸟的记忆留不住一个梦。

黑暗淹没时间,让人对时间失去概念。天快亮了。

草丛窸窸窣窣,隔了冷硬而茫然的风声,也辨得出来。强光手电照着,枯草连片不见头,高过膝盖。深一脚浅一脚过去,忽然有物扑棱棱飞起,骇我一跳。自拍动翅膀的声音可知,它的肉很大,是肥壮丰满如唐朝女人一般的鸟。

它咯咯叫着,原来是野鸡。只瞬间,不知落向哪里,声音停息,不见了。抬头见漫天星辰,刚才羽毛似的细细的月亮,沉得不见了。

打着灯光再向前走,拔脚吃力,有的草窝子近大腿深。灯光边缘觉得有物——是直觉,并未见到动。手电聚了光照过去,没有东西。想往前走,不甘心,再照,哇噻,是一只雄雉!离我只两三米远,它埋了头在草深处,一动不动,以为能骗过我,却暴露出漂亮的羽毛和尾巴。

捡了块石头扔过去。雄雉吃了痛,一言不发飞起来。它飞得好高!不像以前见过的野鸡斜飞,而是一飞冲天。灯光照见它在苍蓝的天空下飞翔的姿态,像一朵暗红的大花盛开。赞叹!

午夜零时的短松林,苍黄的半月低悬,微微有光,但树影里是黑暗的。一棵稍高的树杈间,宛若有一只大鸟——很少有大型鸟。偶有一次,一只大鸟还是两只,从我头顶砉然起飞。我没有看见,没有预料到,浑身都抖了一下。那声音像把黑暗和其他什么东西撕裂了一般。从拍击翅膀的声音判断,是非常有气力的鸟,大而机警,体型使得它不能钻入枝叶,停留在树巅。它应当只是过路鸟,歇一晚上再赶路,像古代风尘仆仆的旅人。它要去哪里,是一对夫妻吗?应该没有带孩子。很抱歉打扰了它们。在它们,也许带了惊惧而去,以为误投了一家十字坡或者龙门那样的黑店。

现在我走近了那只大鸟,绕树三匝,仰头细细寻找。有些角度完全望不到,以为眼花看错,再转又出现了。打开头灯,鸟微微动一下,鸟头很小。它跳出来在一边枝上,我看到它仰起的尾巴。

是黄雀,小小的黄雀。原来是一大群黄雀,因为寒冷,钻枝栊里抱在一起,依靠彼此身体的温度取暖,抵御寒夜。至少有二十只,拢作一团,如同圆球一般,以致昏暗里看去,竟成一体。

我没有再打扰它们,举步离开。眼睛适应了黑,月光仿佛明亮起来。一棵小松树与我视线平行处,似乎也有东西。我已经站在树边了,就像路遇熟人,站着寒暄时那样的距离。树上有鸟,在我眼边,而且感觉到有两只。

我犹豫着,但还是好奇占上风,开了头灯。天呐,又是黄雀!眼前一尺远!

静静端详它,小东西很小,羽毛几乎透明。应是当年的新雀,涉世不深的样子,茫然不动。灯光晃着,它什么也看不到。罩在灯光里,它像被关进嵌入黑夜的一只光笼。

据说黄雀很好养。我忽然有念想捉一只回去,给小臭玩一下。就一下,教小臭认识一下老谋深算的鸟,让僵硬的成语成活。但是不放它,明天晚上再带它回来林子放飞,免得在家里放飞,它不能识得回来的路、找不到种群。它一个人,夹在大群的麻雀、乌鸦、喜鹊里,是无法生存的。它们都欺生。连斑鸠也不会放过它。更何况还有污秽的夜鸟,比如杀人夺命的强盗一般的枭。

我摘下一只手套,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担心惊动它,又急,不能摘另一只了,在黄雀两边双手做捂合状。鸟不动。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动。手捂过去。

动作还是慢了。我害怕用力过猛弄坏了它,这么纤弱的鸟儿啊。也不敢捂太紧,它从我指头缝里扑棱着飞走了。

不止它一只。整棵小树在尖叫,在扑棱。原来竟有这么多黄雀在同一棵树上!刹那间全部飞起来。就仿佛一棵树在起风时用力一甩,飞出了自己所有的小果子。有几只鸟在光里不知何往,拍动翅膀原地空中维持平衡,忽然俯身,朝光源——我的头顶飞了下来。

这是一群不知所措的黄雀,和一个不知所措的人的相遇。它们撞了我一下,然后不见了。明明是我冒犯了它们,结果却像是它们欺负了我。许多年后,我会想起半月昏暗悬在头顶,头灯微亮,一群黄雀四面八方劈头盖脸落在我身上的情景。这真是一场奇妙到有些诡异的邂逅。

这只是家附近一个园林公司的几千亩地的荒野。仅仅是荒野,不用人管,它就复活了,并且能够复活你身上死去很久、以为此生不再能重生的东西。

人人需要一片荒野,自然,放纵,甚至野蛮。在荒野中,你能够成为一颗种子。但也唯有少数人是种子,许多假的东西与荒野排斥,甚至像塑料一般,是荒野的敌人。

只一月时间,我扭曲的颈椎,感觉不到疼痛了。

稿件编辑:张滢莹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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