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群神，围在苦山的树林里，或也有条苦路，叽叽喳喳，都为四肢健全，欣喜若狂。有的说，他戴眼镜，看到遥远的星球。有的说，他靠双翅能飞。又有的说，他锋利的两角，触死一切的敌人。还有的说，他的两爪，能将巨龙捉到空中。相反，在另一片树林，围着的竟是群残疾者。唯有一个神，逡巡在两爿树林之间。他不知道，靠近哪群神，会更好受些。他只有一只眼，一只耳，单臂，独脚，还是反趾，而且，生性多疑。（取材于《山海经》）2．工匠设计了架云梯。对国王说：“现在你可以攻克任何一座城堡了。”国王高兴极了：“是啊，聪明的人，一定要做聪明的事。”他招来众臣，商议后，决定讨伐宋国。这事让一个和平的流浪汉知道了。他跑去对工匠说：“我刚去过宋国，他们吃的是糟糠，土地寸草不生，男人没精打采，女人穿得破破烂烂，这样的国家，拿来有什么用呢！”工匠说：“我的工作是造梯子，梯子的责任是攻陷城池，现在造好了，就得派上用场，否则，不就白干了吗？至少也得拿去试一试呀！至于打仗，那是国王的事。”流浪汉去见国王，没怎么费力就说服他放弃了战争。国王默算了下，兴师动众，费力爬梯子入城掠夺得不偿失。回过头来，他又找到工匠，对他说：“连国王都不再感兴趣的事，你还有吗？”工匠说：“当然没啦，可命令总归命令啊！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不让它派上用场，又怎么受得了呢？”僵持了一会，两人达成协议。流浪汉脱下身上褴褛肮脏的衣服，布袋和尚似的，在地上绕了个圈，然后快活地说：“好吧，可以开始进攻了。”于是，工匠毫不费劲便攻陷了城堡。我们所解决的一切难题，都不过是一场更大的灾难不幸遣留下的一桩幸福的民事纠纷。3．不能想象一个人在快接近真理时把眼镜丢了。4．赫拉克利特说：“猪在污泥中取乐。”那是因为猪不光嘴短而且腿也最短。宠物另当别论。5．徒步者唯一不能穿越的便是灵魂的边界。灵魂的根源又深又黑。6．在赫拉克利特那里，河流寻找脚。7．赫拉克利特和孔子的巧合与区别都在这里：赫拉克利特徒手开弓，然后说了那句话：“弓的名字是生，它的作用是死。”希腊语的“弓”和“生”音近孔子徒步行于河川之上，说了这样一句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8．走得最慢的乌龟也要比歇在树荫下的兔子快。9．如果，只听赫拉克利特说：“应该把荷马逐出赛场，并加以鞭挞。”那我们会以为他是粗暴的人。但当我们知道他也说过：“荷马是个星相家。”事情就会明白了。赛会上只有距离和对力量、速度的准确测定。而荷马培养的选手奥德赛，靠了神和各种星辰的引导划向腓尼基人：“卡中蒲索告诉他，渡海时要航行在这颗星的左边。”10．有天，皇帝在寝宫醒来。传了法官说：“兄弟，昨夜我梦见有许多人，在我死后，把朕烧成灰，弃于大道。这实在不吉利。你去颁个法令，从今日起，凡弃灰于道上者，一律枭首。”法律生效了。不少百姓去问全城最有智慧的人仲尼先生，看该怎么办。和往常一样，仲尼谈笑风生，就把问题解决了。百姓照旧弃灰于道路。皇帝嘛，自然也消除了顾虑。仲尼所能作的，只是整了整冠，然后，找个集会的地方，当着众人把“弃灰”二字改为“降霜”二字。一个大人物的愚蠢或险恶计谋，就这样通过光天化日之下的语言宣读便解除了，或尚不足以危险。11．迟疑也是一种斗争。它让我们停留在滚热的沙漠上。12．喉管发痒时我知道得罪了法布尔（昆虫学家）。13．陶渊明：“你为什么要把我赶出来呢？”柏拉图：“因为乌托邦容纳不下两个灶神。”14．“奥西普前苏联诗人曼德尔斯塔姆，有人说你在借钱时傲慢得像个变穷了的老爷。”奥西普：“一枚果子从树上落了下来。”15．“我办护照时，官员乐呵呵地给我看了样东西，便使我激动得不敢再去打搅他了。”“什么呀？”“巴别塔图章。”16.前脚进，后脚出，猴子所见自己留下的尾巴。17．胖子听不懂词，耳朵是肉芽。另一种解释是：胖子怀疑一切肉。18．有个聪明人，那可是全城公认的。他瞄过许多书，而且，总能给我们讲点什么。尽管，每本书，他都只是读读序言、简介什么的，这里顺便翻翻，那里草草写段批注。即使那样，他便毫不迟疑地给我们吹嘘起来。他绘影绘声，把一切都讲得活灵活现的。因为可以节省时间，谁也不必再去翻书，大家也就听得乐滋滋的。可一旦人们发觉，那些撰写序言、简介的人，从未搞懂书的内容，更不消说精神了，便愤怒起来，他们举着火把，在黑夜，来到这个聪明人的房间，把他从温柔乡捆绑起来，然后丢进大牢。他不仅犯了蛊惑罪，还犯了双重的疏忽罪。19．在一个石刻圣地，我踩着一朵石莲花。当晚便有人分送给我们许多刀。那里的刀很出名，又锋利，又不生锈，各种各样的。但我不知两者间有何联系。耶稣被捕前，在花园也谈到了刀，但，很快就否定了。20．回忆一句蠢话比当时说那句蠢话还要沉重。不知羞耻不在此内。21．不要描写老鼠，如果你没有把握将它们绝对消灭的话。它们的报复也很奇特，不断地在一只柜子里穿梭往来，里面什么也没有。它们发出千奇百怪的声音，使你甚至对食物也产生了某种幻觉。它们装模作样，在漫长的时间里，模拟啃啮一颗绿豆，甚至面粉与纸屑。22.卡夫卡最后写了两篇小说：《地洞》和《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都涉及老鼠。尤其是后者，刚写完，嗓子便嘶哑起来。他认为这是对他展开动物吱吱叫声研究的报复。23.诺亚方舟幸存的动物中没有老鼠。迄今，好奇的人类还在研究这个问题。老鼠诞生于尼罗河的淤泥，什么时候呢？24．有个人，一直坐在家里。后来，好不容易才下了个决心，要到世界广场去逛逛。大家都说那里辽阔得不得了。那里有辉煌的帝国大厦，有收藏了人类所有珍玩的博物馆。即使一只蚂蚁，也未漏过，被陈列在里面。他必须去看看。幸运的是，他终于到达了这自古罗马以来，最遭人仰慕的广场。他甚至激动得脱下了破烂的棉袄，要知天气是那样闷热，他一路上有多辛苦啊！尽管，人人都在重复那句老话：All roads lead to Rome（条条道路通罗马），可要走起路来，并非那么容易。光是说服别人，从某处经过是非常正当的，也得费不少口舌。因此，他把这里，当作了胜利广场。正当他的目光，从一幢高耸入云的建筑滑下来时，突然有三个人走上前来。他们没佩带任何标志，但却笑容可掬。他们好意地警告他，劝他尽快离开：“我们当然知道你远道而来，真不容易。”“是啊。”“可没有办法，我们不得不请你离开这里。你大概在欣赏建筑和古迹吧？”“对呀！”“确实，真他妈了不起。瞧这城市，繁荣而美丽。但你得走了。”“可我刚到，还什么也没看呢！”“那当然，我们很清楚这点。可你瞧瞧，周围难道还有第二个人，像你这样东张西望的吗？”“确实没有，可他们或许都看过了。”“你很聪明。但也确实只有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观察着。既费时间，也不安全。这并不是一下就能看完的。你能够向我们保证这点吗？当然不行。那么，我们就只好带你尽快离开这里。何况现在也是用膳的时候，难道你不吃饭吗？啧啧，这我们就更不能同意了。城市的景色再怎样漂亮，可也得填饱肚子啊！”随后，三人不由分说，把这个异乡人像块破棉絮似地裹走了。25．卡夫卡或许该这样写：亡灵在报眼上舔着永恒的苦河。26．当我得知，希波克拉底说过胖子比细高的人更容易死去这样的话后，便替瘦子担心起来。希波克拉底很有可能本人就是个瘦子，而医生从不诊断自己。27．一个聪明人当他知道自己和一个聪明的人在一起时，便更加聪明。狡猾另当别论。而多数人则只愿把周围的人当作傻子，如若发生了什么冲突，他也总是反应很快地说：“这是出于嫉妒”。能辨别猫的微笑就好了：猫心情愉悦时，会合上眼皮，眼睛眯成一条缝，多数人认为，这是出于疲劳，打瞌睡。28．永远不要把另一支剑交给国王或任何形式的僭主。这是铸剑师世代铭记的箴言。29．老子出游死亡不复存在。他的座右铭是“闻道”，老子单名“耳”，古文的“耳”和“闻”同字，闻道，即耳在途中。他和苏格拉底、锁罗亚斯特（Zoroaster）都是百科全书似的街头哲学家。先知。没有世袭。30．蛇珠千枚不及玫瑰一朵。31．皇帝和牧童出外效游，遇到棵神树。皇帝从树上牵走了两条龙。牧童牵回来什么呢？32．我曾梦见自己，误把一只耷拉的饿老膺当成了抹布。桌子倒是纤尘不染，然而，屋里却开始弥漫一股浓烈的羽毛味和稻草味。我们对鸟类究竟知道些什么呢？在伊斯坦布尔靠近皇宫的一家旅店，当我早餐时，发现海鸥成双成对地很愿意充当这抹桌布。现在，家中很少再看见羽毛扇或用鸡毛做的掸帚子了。33．写作时，我捻着下巴上的胡髭。有人根据白头搔更甜美的原理说，那是呕心沥血的表现。殊不知，我恰恰是在最漫不经心时，才那般忘我地捻胡髭。看来，对任何一方它都属多余。那便让我们像在草地上拔草一样好了。34.我观察一个窃词贼已老半天了。他笑容可掬，左顾右盼的，一点也不尴尬。他非常沉着，自然也很聪明。他擅于逆袭、改造和伪装（后有称“山寨”），不授人以任何把柄。拿这样的人该怎么办呢？要么赞美他，重蹈覆辙，也当个窃词贼；要么，自个在心里立个界线，积下阴德，词便给你意外的惊喜，犹如大难不死所享的后福。不要捉来每个词作你灵魂的叛徒。关于阴德的故事是这样的：有个孩子外出，遇见一条两头蛇。出于恐惧，他打杀了这条蛇。因为传说，凡遇上两头蛇的人，很快就要死掉。孩子回家后，忧心忡忡。母亲事觉蹊跷，便问他是怎么回事。孩子把打蛇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最后焦急地问：“那么，现在这条蛇在什么地方呢？”孩子说：“因为怕别人遭到和我一样的不幸，便悄悄将它埋了。”母亲这下高兴起来：“孩子，现在你没事了。因为，你这样做时，便积了阴德。阴德救了你。”35.一个落伍者总想跑到排头去证明自己不是落伍者。其实队列完全可以掉过头来更容易地证明这点。36.传说中的刑天，实际上是在什么也未改变的前提下降低了一个档次。37.徒步者最不该忽略的便是蚊虫叮咬的微痒。38.（薄刀和郁金香手印的故事。）有个印度王，叫伽当，神勇多谋。凭新造的薄刀，讨袭了许多城邦，所向悉降。他非常气恼，因为没有一个国家，想真正地抵挡他一下。所以，他极渴望遇上稍有实力的对手，而非见了他就落荒而逃的人。可敌人太弱了，不堪一击。他们落后的武器，相比之下，过于沉重，挥舞起来，踉踉跄跄的，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而印度王，威风十足。他不断扩充着自己的世界。当他驱着手持薄刀的军队前进时，完全可以兵不血刃，所向披靡。光是大军老远扬起的尘灰，惊散的飞鸟走兽，还有银鱼似翻卷的战刀，就足以使任何强大的敌人崩溃。胜利太多了，他便对入城和凯旋有了特殊的嗜好。每攻下一座城池，他都要骑着神骏，在小股精锐的护卫下，飞速绕城一周，然后，让人摘掉城徽。城里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都跟着喝彩，鼓掌。这似乎很有必要，因为城徽毕竟是营造这座城市的标志，如果挪也不挪一下，就驻扎进去，那么，会有许多人以为，皇帝只是到别的行宫去换了一下装束，或作了短程旅行，就回来了，朝廷内部更迭的事，素来不为百姓所知。同时，大家也习惯了根据年号判断王朝的性质，城徽，又是年号更改和持续与否的见证。再说，印度王希望在任何地方，只要是他的辖区，都应该出现胜利的标志――那是块没有文字的金属薄片。有时，人们实在找不到整块的金属，便用铜镜子代替。这比张灯结彩，满城贴安民告示更宽慰人。制造长矛和薄刀的工匠，住在宫里，和其他国家有点不同，因为要铸造又薄又具韧性的快刀，需特殊的工艺，能圆满掌握的人不多，加上保密度极高，人们便另眼看待这些铸造师，他们与宠臣和贵妇混在一起，对他们，唯一的禁忌，是不许和陌生人说话，秘密就在这里：因为他们铸的薄刀，虽然灵巧，携带方便，但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由于缺少基本硬度，碰到如柱的热血，便会熔化。这些漂亮的、怕血的刀，这些银枪洋蜡头，顶多只能使用一次，但伽色伽当确信，这一次永远也不会出现。如此超薄、精良的武器，由于它产生的神话阴影，由于人们对不熟悉的东西怀有莫名的畏惧，加上传说和谣言，它们也就像主人一样，永远饮不到血了，有时像死神。伽色伽当毕竟还是个战士，所以他有时也很好奇，想想看，这偌大的天底下，有没有一个武士，能觑破其中的技术和秘密，隐伏于游刃。他当然是不会被杀死的，因为印度王已暗暗发誓绝不杀这样勇敢的人，只要这个武士能出现，这相反的愿望所带来的刺激，绝不亚于把胜利的赌注押在不可能的血刃上。真正两兵相接，士兵敌人都难以察觉自己的脆弱。勇敢者，于无知而勇敢，怯懦者，由于无知而怯懦。进攻逃窜，同样愚蠢。相反，另一个印度王婆陀婆恨，他厌烦杀戮。他认为，天底下最具杀伤力的是嫉妒和仇恨。因此，他的武器，自又另当别论，不是一般的铜铁，而是一种布，或者说，是用一种很特殊的布织的葛衣。当他的人民，举国上下，忘我织布时，婆陀婆恨王却像蜜蜂似地，手染郁金香,一层层地拓在原料上。有这些拓了手印的布料做成服装，肉眼是看不什么来的，但一当谁穿上了，凡是男人，背上就会出现淡蓝色的郁金香手印，如果是妇人，则出现在玫瑰色的乳头上。这些磷火似的手印，使人们相互猜疑、嫉妒、仇恨起来，仿佛真的有种什么罪恶，悄悄地就附着人们的身体。你不能不穿衣服啊，但一穿上这些衣服，出现的郁金手印，又会使每个人觉得自己身怀罪愆，谁也控制不住这些想法，连伽色伽当和他的妃子，也未能幸免。因为，在接受一个战败国的礼物时，人有献上了这种染过金手印的衣服。伽色伽当气急败坏，发誓要剁掉婆陀婆恨王的手脚，但他却气恼无法立即找到这些贾市而过的敌人，因为，只有在郁金花开时，这些散布四处兜售衣服的游民才聚集起来，脸上用郁金染了颜面，手持花朵，玩着爱情的游戏，面孔变着色，季节一过，便秋风落叶似地消失了。最后，伽色伽当派出很多暗探，好不容易才搜寻到这个聚散无常的国家。但它的人民却说，婆陀婆恨只是个名字，实际上他们没有国王。为了使伽色伽当相信这点，他们甚至还推出一樽金人，说这就是婆陀婆恨王。伽色伽当知道这是计谋，是在拖延时间，蒙混，便愤怒地用薄刀斩断了金人的四肢，也算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没有流血，薄刀也未露出破绽。其实，婆陀婆恨王被他的人民藏了起来。不过，当金人四肢被削断时，他的手足，在相同的部位，也未能幸免地应声落地，奇怪的是，竟然没流一滴血。谁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早知如此，婆陀婆恨兴许也就真地要去赴死，去面对怕血的刀了！（本故事，取材于段成式的《酉阳杂俎》）39.圣书说唯王建国，但这个王却在林子里弹丸打鸟。40.而另一个王却在菩提树下觉悟。41.我们常常接纳一个必须马上放弃的真理。42.有个刺客要进宫刺杀皇帝。走到中门，卫士见他神色凛然，便有些怵惕，并紧急宣读了以下条律：“丧服凶器不得入宫，潜服贼器不得入宫，奇服怪人不得入宫。”刺客问：“那么，哪条适合于我呢？”卫士定神仔细看了看：“有一条二条之嫌：凶器，潜服。”刺客为了使他放心，便解下佩剑，御了胸甲。随后，卫士挥挥手，就不再理睬他了。净身后的刺客不慌不忙，登上殿阶，进了皇宫。皇帝面带微笑，安祥地站在那里。刺客用一根手指头就戳死了他。43.我在屋内每只箱箧里放一本自己的书以保持连续性。后来，知道博尔赫斯从不把自己写的书放在室内，尤其卧室。其实，我们该学会，遗忘是记忆最好的延续。44.只有当你把一只笔当作一支乐师而吹的箜篌时，或许还能写出点美妙的东西。关键是我一直在寻找这只笔。45.我们的利器经钝脸一抹便不再是利器。鼻子为凿空一切苦难的锥。46.徒步者若必有错误的一步，就最好早点迈出去。47.所有的人都去翻那本书，而它只对一个人有用。48.一只跳蚤对被子说，我还不想推翻你。49.长舌妇卷起自己的舌头说自己的比别人的短。其实，这些都不是。很快，人们就发现，其实他仅仅是个结巴子而已，靠卖假药。50.阮籍坐在牛车上，喝着葫芦里的烧酒，还带了把锹，以备走到绝路时，好痛痛快快挖个坑，把自己埋掉。而牛却最怕大地的坑洼。所以，他又轻轻松松回到了出发点。51.世上所有的毒液聚集起来为了淹没一粒松化石。52.一个最没道理的人讲着道理。53.算了，可怜的，长久受苦的钢琴（取材契诃夫）。54.女人把书籍埋葬在一种无需偿还的借贷中。55.写作是一笔债务。所有的人都朝你抱怨，索取，挑肥拣瘦，甚至咬牙切齿地恨你，诅咒你，那是因为他们想从你这里得到些什么，而你什么也没给他们。要么就是，你有一笔天生不可转让的财富。57.最不带耳朵的人在你口里潜听。耳人，小于侏儒（取材蒲松龄）。58.吹着口哨离开你的便是最嫉妒你的。59.宁愿得罪十个平庸之辈，也不要得罪一个厨子。徒步者在跋涉之余，最需要的是美美吃上一顿。60.只有毫无本事的人才写诗。或者相反。61.借了别人嘴巴说话，不如重石下半只蟋蟀。62.被我激怒的人来自旧世界，除非他能作出相反的证明。63.我看见有个可怜的家伙一辈子就拆解着一个词，摭拾那唯一的桥。但就在他身旁，却有许多不同的桥。而且，人群喧哗着从上面走过。64.不会玩魔术的人嘴里却含了口火。65．我遇见十个人，十个人说他写诗，我便失业了。66.有个人对我说：“你帮助了我。”刚转身，他就把话颠倒过来，又对另一个人说上一遍。67.与所有人友好的人最无原则，而且厚颜无耻。68.某个内容，只有当它像刀刃逼近眼睑时，我才毫不迟疑地完成它。真正的写作是绝路逢生。69.每个人在自己的黑暗里采着花粉。70.魔鬼一路乞讨，即使在要它去诱惑耶稣时，它也苦苦地京求说：“给我个机会吧？”耶稣却毫不在乎地对他遇到的每个人都说：“拿去吧。”耶稣是个瘦子，这点大家都很清楚，只要是吃面包、喝酒的都明白这点。但魔鬼什么样呢？难道相反是个红嘴花舌的胖子吗？一个胖鬼在自己的影子里能吃着什么呢？神圣的和罪恶的，都不谈容量和体积。71.三个叫化子商量着要打扮天堂。72.一个流氓解决不了流氓，无赖却可以。73.文学犯下的唯一罪行便是收容没个性的人。就像明星足球队招募了几个瞎子瘸腿。74.算了吧，秀才造反，群众革命！75.我遇到的评论家，就像一群站在跑道上的裁判员，穿着童子军似的短裤，载着盲人眼镜，一手举枪，一手捏跑表，口里含着哨子，再看看文学运动员们，姿势对不对头，超出了起跑线没有，最后：“预备――咔嚓。”……76.一个死囚犯痛苦地对法官说：“求求你，让我死吧！”法官摸了摸下巴说：“那得先让我们看看，刑书第384页第1280条怎么说……啊，对了，你还不能死。因为，这条款明明白白写着，凡欲求速死者，必有更大的罪孽，可酌情加判3至5年。回到牢房去吧。”77.熊无论哪方面都让人想到猪。像古书说的：熊如大豕。就宰杀仪式看，比起猪来，熊还更不如些。因为，人们为了取得熊胆，先要激怒它，使它的胆，由于愤怒而丰盈、充沛。所以，它必经过两次重复性的屠杀，它的死亡是延迟的。猎杀它的程序是这样的：春天来了，顽皮的熊一般喜欢爬到树上去跌膘，就像富豪跑美国，这是它自己发明的健美游戏。然后，猎人出现了，明察秋毫，活像个无幸者。实际上，他是在有绝对把握的情况下，以自己为诱铒。熊在情趣昂然的运动中，最讨厌别人干扰，于是愤起追击，结果，掉进了猎人预先设置的陷阱。即使这时，熊也没觉得如何得害怕。它试着攀缘松软的土壁，想着自己可以从容逃生，以前也逃过，便欢愉地叫了几声。关键是，它认为，这种为争取健美的自发运动，完全是合法的，没有危害任何人。但它没想过，这是小动物的狡猾真理。它的爪子，刚刚勾着阱口，猎人便用准备好的绳扣套住它的足蹯，用利斧将其剁下来。平时，熊饥饿时，爱舔自己的手掌和爪子，只是为了美。但在人看来，它属于珍品。被剁掉掌子的熊，痛得大声嚎叫，血像罂粟似的，涂在壁上。五脏六腑，也因为充血而开始膨胀，直到猎人认为，它最大程度地饱和了痛苦、屈辱和虚空，最后，才用无足轻重的盐将它杀死。熊惧盐，食则暴亡。随后，猎人毫无危险地从它的腹部，掏出由于激怒和反扑而扩大了数倍的熊胆，作人类的药引子，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78.我躲闪美文就像惊恐的兔子躲闪猎人。79.收笔鬼来了。他的外貌一点也不可怕，他的衣服是稿笺纸做的，鼻子耳朵和手指像裁纸刀，眼睛是两个火热而空洞的汉字，身材笔挺笔挺的――确实像支笔。尖尖的脑壳两边长着两撮很集中的红毛，而且，一点就着。对于油光水滑的舞文弄墨者来说，那副打扮实在不怎么样，但是，无疑又都怕他的不得了。因为，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没收那些搜肠刮肚光写着而又不思考的人手上的笔，并当着他嚼烂。这个人从此就再也写不出什么来了，那倒不是因为他没有笔，而是他握住的任何一支笔，横眉竖眼，却没魂。80.我到一个地方去，所有的人都叫我节约呼吸。81.在酗酒猖獗的东亚高地，无一人知道“半杯魔”。但，那些年，我耳边却常传来消息，说谁谁谁又喝死了。82.我到楚布寺拜谒小喇嘛（即噶玛巴·邬金钦列多杰）后，见他师傅的脚上患有红疮，我劝他下山到平原治疗，但他说他的脚所行方位是命定的。没几年，他便去世了，而小喇叭去了印度，戴黑帽。83.徒步者一边走一边说：“真想遇到一件意外的事情，一件稍稍有趣的事情。”这或许是种处罚。84.在同一张床上有时我实在分不清好奇和淫荡。85夸父逐日是他诱惑太阳呢还是太阳诱惑他？烧死自己或弄个明白。86.一般人摔倒了，红着脸赶紧爬起来，拍拍屁股，悄悄溜掉算事。而我对自己这样的摔倒却幸灾乐祸：“这不，就这么摔了。”87.没有什么比踩着一个人的后脚跟更令人尴尬的了。88.街上的每个符号都会使步行者庄严肃穆起来。89.在风景区，你拍摄的每个镜头都嵌有红色标语：角度。89.啊，游泳。每到夏日炎炎，就有人问我：“怎么样，今年游吗？”“你能游多久？”“会蝶泳吗？”“只会蛙泳。”我突然想起，我的前生是青蛙。只是庄周派的才游蝶泳呢。庄子梦蝶，是因为他想抓住空气走路。所以，蝶派是一代不如一代，有的只能算蛾子。蛾子一般扑火，也不知咋搞的，后来都时髦地玩起水来。，而且，一般都是自由式。管他呢。青蛙也好，蛾子也好，蝴蝶也好，进了水池，个个都像缺氧的金鱼要浮到水面换气。我在岸边不断地扩胸肌，非常健康地踢着小腿，池子里扑腾得可热闹啦。有时，我甘冒风险，四肢爬在地上，蛙跃两次，然后再一头扎进水里，到了水下，就忙着找鼻子。原则上，我总跟青蛙派呆在一块。她们大多是刚从鸭子或鳟鱼立场，转到青蛙立场的，所以，游起泳来，要么高傲地昂着头颅，要么，扑腾几下便没影了。跳水的那些人，一直在想法把自己变成大头针。我看见一个穿米黄色泳衣的女孩，歪着嘴巴在水里划了不到三米，就急着去吃那塑料碗里的苦瓜面条，将来准是个女饕餮。有个人都40岁了，头上箍了顶白色泳帽，腰上扎着花里胡哨的救生圈，胳膊加腿四片浆似地扑腾了半天，也没划出一米，倒像一个在自己锅里抱扎的炊事员。一看，就知道是个没多大出息的人，生活对他来说，就是不断地栽筋斗和沉到社会底层。有对情侣在水里玩着一种十分无聊的游戏：女的把一块防水表扔进水里，男的就潜到水底去摸；然后，男的又扔，女的又去捞……好像爱情就在于换了一方来做同样的事情。当然，你也会遇上那种娇惯的女孩，她的母亲像只母鸭子似地跟着她，不幸的是，两人都胖的不得了，看上去，就像现代妇女协会的肉食主义者，正在进行水上减肥运动。再见，游泳池！90.每个人都吹着同一只喇叭而述说着自己的不同。91.权势强迫一个白痴马上告诉它何谓权势。92.所谓狡童只是取了点提前量。而且，还要假设目标的静止状态。93.好奇的人觉得自己每天都是新的，不一定非得朗朗上口地背诵《论语》里的“日日新”。94.几乎每天我都看见一个宽松白胖的女人，在上班回家最短的路途上，坚持不懈地穿着她的黑呢绒大衣，提着那只绿色的名贵皮包，还有不知何年何月的报纸或一本刊物――这让我想到那种为完全起见而订购的往返车票。95.书一直不断出版下去，人们也一直不断地买书读下去，是因为我们有了图书馆却没有目录学。许多人的写作就是建立在这基础上的。96.歌颂死亡的人其实最怕死亡。因为死神只有在你毫无觉察时才来拜访。97.对许多人来说写作的最佳捷径就是不写。这也是一种挑战。塞壬既然由歌唱的诱惑换作沉默，那被诱惑者就不该再捂住耳朵，说些好听的。98.为一个坏念头寻找一个好理由，此人殆无救药。99.有时，撒谎本身还是蛮可爱的，但当别人明知你在撒谎，而你还装着若无其事，甚至变本加厉，便讨厌了。100.文学混子在他的小圈子里还过得去，那是因为这个圈子需要几个水平低的人来装点门面，就像马戏团需要插科打诨的小丑，皇帝需要侏儒，世界需要杂耍。101.说话简单而有条理的人，要当心了！他们似乎给你准备好了一个干干净净的索套。捆绑一个人很简单，而要让一个人自由却十分困难。许多人看见了，我在不少场合，自言自语，情绪激昂，矛盾而混乱，那是因为，我们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冲突而自相诋毁的。这使我想起帕斯卡尔的话：“矛盾既不是谬误的标志，不矛盾也不是真理的标志。”《思想录》102.玩弄思想和沉思者是两码事。103.赞美一个人或训斥一个人很容易。观察呢？104.一个人死了，许多人站在墓地，挤着眼泪，唱着赞美诗，哭哭啼啼的。但每个人在心里都想比死者活得死长些。105.死者让我们唯一知道的是胆怯。106.生者未必渺小，死者未必纯洁。活着比死亡更勇敢。107.我一生拥有这样多的书是幸运的。命运还不算残酷。如果休恬之余还能涂抹写点什么，那便等于神偶然惠顾于我。108.墓地上，那萦萦如带的花丛最可爱，嗡嗡不绝于耳的蜜蜂最讨厌。因为花儿默默地在以死者的方式供奉死者，蜜蜂却自私地要捣毁这种仪式。109.文学圈子内有两种人无时不处于尴尬的境地：一种渴望强手如林；一种希望别人全是矮子。110.保守者和激进者相互破口大骂。而当他们穿过赫拉克利特之镜时，便忙不迭握手言和。艾略特不厌其烦地描述过这面镜子：Where past and future are gathered（那里过去和将来汇聚在一起）。111.一个人通过一只耳朵传送赞美，又通过另一只耳朵传送诋语。这样，他便什么也没说。112.时间一久，命运之针便化作卑琐之线。113.世界再也承受不了一个词的重量了。每个人都非常清楚这点。但每个人又都抛出自己的位置设想一个词的存在，我们就是这样掉进写作深渊的。114.有没有这样的一本书呢，上面不着一字，却让人连篇累牍地读个没完。115.“你为什么老跟着我呢，就不能自己去玩吗？”侏儒：“那你为什么非要有漂亮的羽毛和蛋壳呢？我需要用它来造一间过冬的小屋呢。”116.最要小心的便是玩弄辩证哲学之火的人。117.我为那些对我无动于衷的人感动。那需要多大的毅力和耐性啊！而对那些易于感动的人，我反倒无动于衷了，因为，他们使我觉得事情过于简单。谁让我更接近于摇晃的钟摆呢。118.隔壁有个女孩，整日用她不屈不挠的手指抽打着钢琴，我不知道该救谁。我们每天不就是这般狼狈吗？119.人们每日为价格哀悼，就像鸟儿为断枝。120.我一直寻找着一个，在不可能完美无缺的境况下而恰恰完美无缺的人，他能鼓起我全部的生存勇气。卡夫卡？121.我连做梦都在想，不露声色地写一部像亚里士多德《动物志》那样的书。幸好我聪明地暂时还没那样做，因为，我已无法再像他那样，以最简单的方式去观察一只歪颈鸟长长的舌头了。它的叫声，是一个尖吭的啾鸣。谁还能想象，几千年前，一只用人粪构巢的戴胜，是如何摇动它的盔缨，变换其颜色和形态的：戴胜见到自己的卑微，大神却令其穿上多样的花衣。但我却常常想象，寄生在软体动物和无花果莺里的亚里亚多德。122.我始终迟迟不去碰拉伯雷，是因为我想把最醇的酒放在最后喝。在这之前，我还得照他说的去做，用绳子把虚假的店铺都捆起来。总是想扔到哪里去呢？123.我是个不称职的救生员，因为我遇上的每个我以为需要帮助的人都满怀热情乐于快点淹死。124.仁慈有时也是一种令人作呕的病态。125.说让人无法相信的真话便是撒谎。说句让我相信的假话吧！126.为什么总有一种无关紧要的东西让我们彼此气愤呢？127.福楼拜最恨乌合之众，说这是群不道德的畜生。关于革命，他说过这样的话：“凄惨的废墟景象比起巴黎的无限愚昧简直算不了什么。”为了不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福楼拜沉湎于文学。他在句子里成了奥德赛，而且有a new object，这或许就是现代写作的全部秘密。对这种秘密，我欣然佩服，全不当作绳墨之论。我们都不是陪审员。128.如果我们以信息论为基础来分析秦始皇焚书呢？那是一种多么疯狂的想象啊！但值得试试，或许跟通货膨胀往海里倒牛奶一样简单。129.我掉在陷阱里是因为我以为还有一个更美丽的世界。130.我陶醉于并不急于写完的整个下午黄昏晚上，朝着相反的方向培养兴趣，然后等待奇迹。131.对我来说，写作就是用天平秤，一头量咖啡，一头量词。不会兑咖啡的人，就像不懂配料的厨子，不会兑马堤尼酒的酒巴招待，你又怎么能指望对那些习以为常的词他能应付自如！132.歌德如果知道卡夫卡要去拜访他，会把小说写得更隐蔽些，以免卡夫卡那可怕的流水帐。每位作家都等待着一位来世的挑剔者。卡夫卡很崇拜歌德，他画的歌德故居像着了火似的。133.有位女士发现，每当夜幕降临，我屋里的灯就全亮着。通常的解释是怕孤独，我不反对这种说法，或许实际情况是，我不断地到每间屋子里去找书，又不敢保证，刚刚出来，便不会马上抽身回去。134.我的脆弱迫使我像男子汉似地和所爱的女人告别。而爱我的女人出于自尊心，又不得不接受这种告别。爱毫不饶恕自己。135.女人从不接受可能的生活目标和绝不可能的生活目标，而只接受绝对可能的生活目标。136.由于推卸责任我们全成了可悲的孤儿。137.我渴望一个更强大的人使我免开尊口。但为了这，却需要我不停地说下去。138.当我在想，我为什么会如此的优秀时，实际上，就是在想为什么我曾经如此的愚蠢，现在如此的孤独。139.在我的思考三次以上和大师不谋而合时，我便知道自己是什么角色了。140.我对国家主义唯一的贡献便是成为个人主义者。141.一个永远崇拜而不可邂逅的人，一本永远渴望但因从未学过的语言而无法阅读的书，比如箱箧里搁置已久的日文版的《谷崎润一朗文集》，德文版的荷拉斯的《诗艺》……对我来说，就像供奉在遗忘之龛里的家神。142.美啊，不明之疾！143.一本旧书比一本新书更容易引起我去读它。144.我的根本错误在于，直觉了精神的饕餮者和厌食者，而从未加以拒绝。我看见他们张着嘴，叽叽咕咕的，一点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我让他们走近点，我太好奇了，我是徒步者，实在是好奇，以至忘了魔鬼和人类之间的天然屏障，那张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双料画皮。145.我走到人群中去，撑开耳朵，什么也没听到，那倒不是因为他什么也没说，恰恰相反，他们说得太多，实在是太多了！146.我从什么地方辨认出垂死者来的呢，他在记忆中挖掘过去所有的牺牲品作他的听众。147.不供述文体来源的写作是一种不可能的写作，就像一个运动员不供奉一个他将要击败的世界记录保持者，一切就无从谈起。谁听说过在没有起跑线的跑道上赛跑，在没有世界记录的前提下打破世界记录这类事呢！我实在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不说出自己的起跑线，那实在是一件很光荣的事呀！148.我每天下午都要找借口跑到街上去浪费一点时间，以换取紧迫感。149.不断嚼舌头说反话的人，过去一般都是生活平庸的人，也没什么乐趣。现在也不见得有什么乐趣。因为过去提倡的，人们早已放弃。现在，大伙知道什么是废物了。150.有的诗人遗词造句使我想起农民耍秤――短斤少两。151.就写作而言，下一代比上一代不知容易了多少倍。没有前面的梯子，下面的人又怎么爬得上去呢？爬错梯子的事也是常有的，有的甚至踩的也不过是根脊梁骨，但他们就像南洋人砍破敌人脑瓜似的，或小捣蛋掀翻的屁股下的凳子，兴奋得在空中雀跃。他们忘了，梯子也生的有脚，而且，具有升降功能，灵活得难以想象。但听者不要误会，我并没说上代人就全是梯子,但真正的梯子无法用登子替代。152.先生们，路上我们应该尽量展示个性，而不是文学。材料员都在家里呆着呢！女人拼命展示服装，因为“她见丈夫全身披挂，准备作战，唯独裤裆露在外面”。或许，我们所要做的，无非是给微不足道的裤裆补一针。153.从眼睛到灵魂只有很短的一根线。说某人命薄，指的就是这件事。154.如果我非得在自己经常端坐的书桌上放一排书，而且还必须挑出一本正好对着我的鼻子，我想，或许会是狄更斯，查尔斯·狄更斯。现在，我就正好对着这排书，但，随时间的流逝，换作了陀思妥耶夫斯基。155.一个人做错了事，有辱自己，匿于鬼祟和阴谋，便永远开始东张西望。156.关于鸟的传奇听得实在是太多了――便学会了推诿。157.女人总是事先否定一定要做的事情。158.如果我每栽张纸条就意味着一个锦言妙句，那我早就成了一个蝴蝶的采集者或鬣狗的饲养员了。可惜，我从不喂任何形式的宠物。159.我还是弄不明白，一些人总是写得那么短，而另一些人却总是写得那么长。160.我拿一只昂贵的碗怎么办呢？161.谁在那里一边吃鱼一边放鱼呢？162.勤劳勇敢就是把别人做过的事情再做一次。就这个意义而言，我号称自己是天底下最懒惰、最胆小的人。至少我努力使自己懒惰起来。163.有天，孔子和他的一群徒弟经过某地。他的耳朵，因为经过礼仪的严格训练，所以非常尖。他听到远处――这距离究竟有多远，说法不一，凡是关于圣人的事，总是会说法不一的――有人在哭，而且，他很快就听出来，是一位妇人哭位的声音。孔子对弟子们说：“这哭声实在是太忧伤了。”他差弟子前去看看。弟子们争着去了。那是爿墓地。弟子对那妇人说：“我们夫子，听出你的哭泣非常悲哀，他对悲哀一向敏锐，所以，差我问问，你何故哭得如此忧伤？”妇人回答说：“以前，我的舅舅被老虎咬死了，接着，我的丈夫又被老虎咬死了，现在，我的儿子又被老虎咬死了。就是为这个嘛。我这已是第三次哭泣了。”那弟子好奇的问：“那你为什么就不搬到没有老虎的地方去呢？那样的话，你的丈夫和儿子不就幸免于难了吗？”妇人说：“可这地方实在是好着呢，又不交税，又没人管，既无衙门，也没官人，更不见偷鸡摸狗者。”弟子回来，把妇人的话告诉了孔子。孔子叹了口气说：“黑暗的政治就像凶猛的老虎呀！到最后，竟使人们不知道该害怕什么了。”说完便继续上路。妇人也继续在林子里哭泣。耶稣如果遇上了这样的事，他会做些什么呢？许多迹象告诉我们，他或许会说：“如此壮丽的道路不要放置石头，否则，它会增加不必要的摩擦力。”至少我知道孔子不愿被老虎吃掉，至于那位妇人，宁肯相信眼泪而不肯相信孔子。或许仅仅因为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164.有人把我当作一根刺，可那对我来说，是一个多么大的荣誉啊，一个百倍努力尚不可企及的荣誉。165.我召唤死者以听取他们的意见，然后，再把他们的意见转告给活者。一切都是为了活者。正是为了他们，我们有时才不得不搬出死者，以证明时间的有效。但我主张，只有当一个死者，有足够的资本令我们在恐惧中满含悲悯之情时才这样做。166.若你真有天份，显示一点就足够了。只有魔鬼才随时搬弄他的魔法，所以也常常失灵。167.语言和动机没有缘分。我们见过谁向周围的人说清过他的动机呢？那是件多么吃力的事情啊！168.音乐让蠢货混入雅座。169.毫无才华的绝望写作犹如钝刀杀猪。170.遇到高手我非常乐意缴械。171.涵养和隐瞒常在一块。172.聪明的人坐在家里，便享受到了写作的快乐。而不少人却在那里疲于奔命。文学用得着奔命吗？除非那是一项体育运动。文学上有哪项荣誉是跑着去拿的呢！你看见过吗？173.你们见过里尔克封妻荫子过吗？可别再谈里尔克了。174.乌纱帽里没文学。脱了也不行。175.藏拙者脸上不见轮廓，所以先磨脸吧。177.小角色在台上唯恐时间最短，所以台词说的最辉煌。小丑动作大，但有惊无险。178.跟在诗人屁股后面提包包的小偻罗成了大主角。179.胖子要把自己嵌进一张瘦纸。180.关于“君子坦荡荡”，还有种解释：“正儿八经的人心宽体胖。”181.他们给最不要紧的人透露秘密。182.命里有把小锁直到你用无知将它打开。183.他们总是幸福地跑到我这里来受苦。184.我们在神话里说狗吃豹子或豹子即狗。185.魔鬼最糟糕的便是他的每一步都要靠了对手来挑动，所以魔鬼抓住身边的一切东西予以还击，甚至诗篇和永远也不属于他的正义。结果呢，他把自己也扔了出去。魔鬼关键在于没有才华，也从来不会有才华，只有模仿和变术，对付无辜的人还可以。在他，没有一样是持久的。186.他用了毕生的精力来扑灭仇恨。187.火车票。啊，还有比它更陌生的吗？188.能写千行诗却撰不了一行文，这是什么作家呢？189.鸟生来就是为了逃跑。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歌颂它的原因。但他们连鸟儿的一点机会也没有了。190.鬼不停地生儿子是为了最后吃掉它。191.我们讨厌失去的东西，就像亚当讨厌被驱逐的天堂。192.我走出去是希望许多被雪封住的门打开，结果，连原来打开的也关上了。小鹿在林中奔跑。193.记得，曾在北方某个小地方――大概是通化，在一家小旅店，我不停地翻着刚买来的一本书，是关于地质结构和各种鱼类的。想想，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像门捷列夫了解他的元素周期表似的了解自己脚板底下那丁点泥土的古老结构，或一只软体动物菊石的外壳如何变成白铁矿，我们还能挪动一步吗？徒步者就是这样的疯狂，如此富有诗意。194.有只桃子像瓮一样的大，一样的古怪。两只桃子。195.传说有种叫汗杖的神木，是东方朔从一个叫西那汗国带回来的。他交给了皇帝，皇帝又再把它赐给最宠爱的大臣或其他的喽啰。它的作用就是，当你要生病时，这根神木便会出汗，而且是大汗淋漓；如果你要死了，神杖就会折断。可谁愿意好好地握着一支温度计呢！这是一个很蠢的神话，其中恐有诈。但这却不失为另一种温度计，诊断我们文学中想象的有效性。196.我们竟然想念生命会吐出它没有的珠子来。197.不产珠子的抠眼睛。现在你知道什么是瞎子了。198.吊死在一棵树上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呢？这里，博尔赫斯给我们讲了个故事：有两个或一群波斯诗人，手持皱巴巴的玫瑰――因为，是从祭死者的坟头上拣来的，跑到皇帝的宫殿和反对党的酒铺里卖唱。他们弹着琵琶，色情地歌唱太阳、大地、美女、鸡胸脯的圣人，还有什么夜莺来着。累了的时候，他们就躺在树下，许多许多的树，各种各样的，每棵树都投下一块绿荫。他们谁也不知道，真主在这些树下已安排好了他们所赞美的一切。真主认为，对一切荣耀的追求都在情理之中。为此，真主还发给他们每人一柄小木锹，你只要稍微动动脑子，或动动手，便什么都有了。他还托各种各样的梦告诉他们：“大树只有一根筋，金子都是一层皮。”可就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还有，那柄木锹是用来干什么的，甚至还把那柄小木锹看作是苦力改造用的，于是，纷纷商量着远游。当时，有不少传说在讲另一个国度的菩提树如何如何挂满财宝，可谁又都明白，出去便再难返回，因为，民间实行着一条不成文的法律，出了家，未得正果的人返回家园，即是对他自己的侮辱，也是对他亲人和他所栖息过的那棵树的侮辱，但他们还是决定远走高飞，成群结伙地到达另一个国家，也有皇帝、宫殿和酒铺，稍微乱轰轰些，勾兑的酒也不同，但树却只有一棵，除此以外，便什么也没有了。那棵树很高，财宝似乎聚在华盖上面。但谁也说不清。结局非常明显，同样的道路修远，时光易逝。来不及细想，人们只顾得上眼前看得到的东西，相互推跌着，暗中相互踹着，胖子压瘦子，瘦子吐唾沫，蜂拥而上，去抢树上的果实，对树，甚至树上的虫豸敏感，相互鞭笞着为灵魂付差旅费。而有几个孩子，只是天真好奇偶然用他们扔下的木锹，在那些不起眼的树下轻轻一刨，就发现了他们所想要的东西。真主开心地说：“谁让我只是个玩具商。”199.两个脑袋的东西从中间断起。200.我每次到邮局交信，都遇上一个眉头从来都皱着的女人给我盖戳子。所以，我怀疑，我的每封信，最后到达收信人手里时，都皱巴巴的。于是我开始很少写信。怒气冲天那么容易传染，是因为许多人厌恶他们所干的事情，而又无法真正地摆脱它。这毕竟令人困惑。201.佛本生故事说，有只苍鹭，想骗池塘里的鱼来吃。但鱼一看它长长的嘴壳子，就吓的不得了，于是很难上当。情急之中，苍鹭反倒改变了一下。它在下巴下安装了个气囊，这样看上去，嘴就短了些。然后，它跑到池塘边对鱼说：“我看到那边还有个池塘，很美，水也很清。我可以用嘴衔住你们，帮你们转移到那边去。”鱼还是很担心，但新的环境又很诱惑人。于是，他们商量一下，决定先派一条独眼鱼，充当先锋。苍鹭温柔地把它衔到另一个池塘，然后又飞了回来。独眼鱼把见到的对兄弟们说了。美丽的迁移开始了。路线改变了，苍鹭轻轻松松把每条鱼都衔到波罗那树上，用嘴吸烂，然后吃掉。独眼鱼首当其冲。后来，鱼不见了，出现在苍鹭面前的是一只螃蟹……嗨，到处是独眼鱼。诸君明白其中的道理吗，独眼鱼只能顺着游，螃蟹却是横着走。总是还并不在于是否有防身的夹子。骗子有骗子的道路。而实际上独眼鱼也并不多。难道不是吗？骗子走到世界各地浑身疼痛不就是这个道理吗？202.人们只相信推销坏的东西。所以，当把好的东西拿来推锁时，人们便相信那是很坏的东西。毫无变通的可能。203.美丽的谎言是因为我们想作一件事而暂无能力。204.通奸既然无法制止就任其流行好了。人们不是已把它称作风流了吗。谁相信罪恶呢。205.不要轻易用“耶和华”这个字眼。否则，他可就真要登门拜访你了。想想，上帝在门口，你会怎样呢？206.文学的讽刺太过寻常，除非你不给我你的把柄――这样的人很少，就像我授与其他人话柄一样，我还讥刺于别人亦如还给我自己。赞美是文人的嗜好，讥刺是人的权力。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把蜜蜂称作“上帝的小仆人”的原因，别忘了蜜蜂只是传送蜜。比起罪恶来，刺是太小了。所以，我们何不多准备些刺，只要它是善良的。207.真正的才华是一种哪怕闲置千年也不会忘记的东西。不断卖弄才华的人，是因为他担心稍纵即逝。你什么时候看见我紧紧抓住一样东西不放的呢？208.我喜欢年轻貌美的女人，是因为我想对女人这名字本身表示最大的敬意和恭维。这就是为什么，没有爱情，我宁可信奉独身的幸福和那漫漫长夜。209.有种人费尽心机，专吊女人的脖子，也叫“吃软饭”，但女人的脖子却是用来挂项链和猫眼石的。这下你可知道何谓不成器了。210.受了点委屈便抱怨女人的男人实在是不懂女人的妙趣。211.女人就像歌德说的德国人，作为整体，蛮不错的，作为个人，却聪明得过了头。212.记得，我曾对一个女人说过：你千万不要在男人面前哪怕撒一点点的谎。当一个男人一生都不反驳你的时候，你会是什么滋味呢？相反，女人倒不必反驳男人，那不是为了欺负她们，而是保护她们。聪明女人自会明白我的意思。213.女人，需要的是花儿与时间。我有花儿，却没时间。聪明的女人，自会打男人那里搵时间。这就是为什么，我老遇不上聪明的女人的缘故。因为，这也需要时间。可我的心却每分每秒地提醒我，随时准备着为她热泪盈眶。214.记得很早的时候，有个人告诉我，他把女朋友搭在自行车后面，一不小心，女朋友摔在地上，样子十分狼狈，就为这个，两人分了手。现在，我看见他和他的女人，枯燥、无聊，安安稳稳地坐在汽车里。彼此厌烦得想从窗口上蹦到外面任何地方去。你完全看得出来，奇迹是如何消失的。215.好女子让男儿流泪，好男儿让女子勇敢。时光，应该让人们熟悉的某些东西颠倒过来。216.人们不再彼此哭泣，因为缺水。217.但丁，是最能呵斥麻木不仁的：“他的胡须拖在他棕色的背上，是一个占卜官。”这对那些只看到他头上桂冠高挂的人来说，是个小小的讽刺。218.某人对我说这重要那重要，其实连说这个都不重要。219.我说到自己时，都是拣最不重要的来说。这种搪塞要比那种貌似谦虚不谈自己，而指望着别人来谈自己的人要高明得多。又与那种稀里糊涂一点都不重要而却大谈自己重要的人相去了十万八千里。我们怎能不谈自己呢？对自己缄默无语，那不是瞎扯蛋吗？难道思想还有什么躯壳吗，没有的，一切其实都在诸位眼中。人们只是看你如何聪明的、与事实相符地谈论自己。哑巴让人着急，尽管不完美，但让别人在憋了很久以后松口气――这家伙，原来就这模样啊！――那岂不是一件善事。其余的就留给我自己吧，那才是真正的杰作呢。219.我站在自己这一边时就站在了你那一边。220.我把魔鬼引到绝壁上，然后再推他一把。221.蒙克的画使我突然想起天堂的一声尖叫（这句话，可与上句话联系起来看）。222.他们不去培养个性，却相反培养写作的技巧去了，就像穿了厚厚的棉裤，想把自己的屁股抽打得痛一点。223.我看到的现代主义大多是儿童的堆砌法。现在谁还玩堆沙丘的游戏呢？224.脑壳像只空碗，貌似要装佳肴。225.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我有个同事，人很正直，也很有能力，但却遭排挤，也并未见他沮丧。我们没什么深交，但都彼此保持敬意。偶尔碰到，见我端着碗，他便说：“唷，亲自吃饭啊。”若骑自行车，便说：“唷，亲自骑车啦。”几年过去了。只要见面，还是这样：“唷，亲自吃饭”，“亲自骑车”，“亲自挣钱”，“亲自泡妞”，“亲自下海”……有次，见到他霉兮兮的样子，我便说：“唷，亲自倒霉呀。”没多久，他生病久治无效死了，好人命不长！单位装模作样开追悼会，我去了，对着遗像，脑袋啄了三下，我心里说：“唷，你亲自死呀。”我知道，黑黢黢的他会笑的。其实，也只有两个底层的小人物，才觉得这些话好笑。226.我严肃到极端时便要调皮。227.伟大的时代开始吧，我却抓住自己的笔。228.骗子最想幽默却把自己搞得哭笑不得。229.虱子在想象中咬你的血。230.现在用不着打落水狗了，宠物主动跳进了澡盆。231.有群猴子在皇帝面前跳舞，皇帝喜欢看它们跳舞，因为这是世上最能模仿的家伙了，但皇帝不喜欢看到它们毛茸茸的嘴脸，因为这让他想起死亡和进化论。于是，他规定，每只猴子必须戴面具。那时的面具还只能用手拿着，但猴子手持各种各样的面具照样跳得很欢。有一天，有个恶作剧的辟臣把许多坚果撒在地上，跳舞的猴子们一见，便什么也不顾地抢起坚果来，面具也丢在了地上……皇帝一怒，猴子便没了命。232.对真正的朋友，我一向倾囊相助。这点，毫无疑问，我是能加以保证的。而对心术不正的，我则轻蔑地从身上掸掸灰尘便足够他们用的了。而且，我也不敢保证，这些灰尘是否还带有其他的病菌。谁能保证这点呢。233.我们所经历的那个时代的个人崇拜，也许是人类一次最浪漫也最浪费的吊诡。234.如果此生还有什么需要我向这个世界忏悔的，那就是我折靡过许多许多的耳朵，各种各样的耳朵。如今这些耳朵耷拉在这世上最荒凉最寂寞的地方，我们将与之告别。但我不敢保证，在另外一个世界，它们不再继续备受我的折磨。在另一个世界有另一个世界的规则，还有它的革命者和受害者。235.尼禄皇帝剖开他母亲的肚腹，是想看看还有没有比他更坏的人出世。后来，这种好奇和残酷无法无天地结合演变成了世界上几乎所有屠杀的奇怪念头，以至今天也没有人能回答我们像“我为什么要杀这个人”这样最简单的问题。236.刽子手砍掉一个脑袋前就已没了脑袋。237.每个人都清楚自己是顺着地球活，还是逆着地球活。手表上的时间，黑夜白昼的交替，东西南北方向，分布在地图册上的经纬线……都告诉了我们这点。但在充满各种意识的社会，我们却往往不知身在何方。于是，我看到许多坑蒙拐骗，还有许多背叛、违逆自己的算命瞎子。238.人们不相信神是因为他过于孤独，于是，神都跑到大地上来推销自己，以至当我看到一个通奸者被判了刑，便怀疑那就是宙斯；一个坐在轿车上磨指甲的可能就是维纳斯；节目主持人勾搭官僚，或许是塞壬；一个女子，披头散发，舞着棍子追打欠了一屁股赌债的丈夫，那准是美狄亚。另一个呢，冠冕堂皇，在人民身上揩油的家伙？还有靠了破乌纱帽和谎言赚取回扣的？世界的神真多，崩溃之神！1997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