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月夜聊268期：《踏血寻梅》批判：浅薄与做作
一个多月前，第35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揭晓，由翁子光编剧导演的《踏血寻梅》成为最大赢家，获得包括最佳编剧、最佳男主角在内的7项大奖，尤其是囊括了最佳男女主角、配角和最佳新演员5个表演奖项，创造了香港电影金像奖的历史。在此前后，影评界对《踏血寻梅》一片叫好，谓之“香港电影的再度振兴”。冲着这些评价，我认真地看了两遍电影，却看不出来究竟好在哪里。于是，写下这些感受，期待同道的评论。
《踏血寻梅》讲述的是一个真实的杀人分尸案的故事。影片中主要是3个人物，16岁的新移民女孩王佳梅，29岁的货车司机丁子聪，50岁左右的老警官臧沙展。正如电影的片名所言，整部电影不是悬疑惊悚电影的结构，而是臧警官寻找王佳梅被害真相的过程。影片一开头，我们就知道丁子聪是杀死王佳梅的凶手。但是我们和臧警官一样，都迫切地想知道，为什么憨厚的丁子聪杀死了王佳梅？
编导翁子光在接受采访时自称，想通过电影反映当代年青人的社会价值观，观察社会的失焦和无所容身的焦虑。确实，影片在这方面下了很大力气，也确实让我们从这3个人物身上看到了当今香港社会普遍存在的无力感。女孩王佳梅来自湖南，母亲改嫁到香港后，她不符合移民条件，只好先寄居到东莞继父的朋友那里。一年前，她终于来到香港。但窘迫的家庭困境令这个爱美的女孩梦想破灭，只能辍学，明里在模特公司当助理，暗里靠“援交”赚钱。货车司机丁子聪也是香港社会最底层的人物，幼年就失去父母，每天如行尸走肉般为人开车送货，没有家庭温暖，只有一个和他一样浑浑噩噩的“神童开”当朋友，女孩们也只有看在钱的份上才肯与他交往。臧警官则是严重缺失个人生活的“工作狂”，妻子带着女儿离开了，他便没日没夜地破案，几近病态地积攒自己在案发现场的留影，挖掘案件的真相。应该说，这3个人物还是比较鲜活的，从不同角度反映出他们观察社会的失焦和被社会抛弃的焦虑，其中特别有趣的是王佳梅上街拉模特、丁子聪送货撞上老板嫖妓和臧警官习惯性地玩弄手上的木头玩具的小细节。但是，当这3个人物和杀人分尸案联系起来时，问题就出现了。
看完整部电影，我们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在《踏血寻梅》中，事件和人物出现了严重的脱节。杀人分尸案在展现和推进人物性格发展上并未起到应有的作用。我们看不到事件必然发生的性格原因和社会原因。王佳梅虽然穷困、窘迫，迷失了理想，但究竟为什么想一死了之？丁子聪虽然无所事事、浑浑噩噩，但要残忍地剥人皮、碎尸体还是缺少合理解释。编导用“寻梅”、“孤独的人”、“踏血”、“看得见风景的房间”4个章节来展开故事，企图解释最终发生悲剧的原因。但我以为还是缺少充分的逻辑联系，毕竟这是一个杀人分尸的恶性案件，王佳梅和丁子聪走到这一步缺少必要的交代。那些描写王佳梅和丁子聪的细节游离在最终的悲剧结局之外，并未很好地融合。这就使电影的立意出现了问题。
在美国，根据真实案件改编的电影不少，其中有些优秀之作能够从真实案件中升华，提炼出深刻的人性和社会意义。《我们需要谈谈凯文》通过一桩16岁男孩制造的校园和家庭惨案反思家庭教育制造了一个魔鬼。《囚徒》在讲述一个囚禁、杀害儿童案件时别出心裁地揭露了每一个人都身处的“囚徒困境”。获得今年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的《房间》更是从一个真实的绑架、囚禁女孩的案件中颂扬了亲情力量的伟大。相比较之下，《踏血寻梅》就做得不够。显然，编导对王佳梅被杀案中的杀人分尸、剥头皮、援交、尸体失踪等情节感兴趣，影片的宣发和评论也对此大做文章，在影片上映之前就给人“重口味”的印象，这显示出编导的趣味还比较低下。我的意思并不是反对从真实案件中改编电影，也不是提倡回避这类“重口味”案件，我只认为改编和拍摄需要有高一些的立意，不能简单重复展现案件，沉溺于“重口味”不能自拔。《我们需要谈谈凯文》中用西红柿大战和墙上的红油漆来影射校园和家庭惨案，而《踏血寻梅》中则直接展示剥下人的头皮和切开尸体等鲜血淋漓的细节，编导是否嗜血一目了然。
我从事司法工作几十年，深知每一个案件背后都有一个发人深思的故事。王佳梅被害案亦然。从这些故事中揭示人性的意义，是艺术家的一个很好的选择。一个刚移民到香港不久的“援交”女孩，一个穷困潦倒的货车司机，只要你客观地去寻找，一定可以找到具有社会意义的背景故事。但是《踏血寻梅》却有点走偏了。从影片中的王佳梅身上，我们只看到完美无瑕，看不到“援交少女”的风尘感，看不到物欲横流社会对她的浸染。据编导翁子光说，时至今日，他的团队仍不时会到王佳梅的坟前祭拜，这显示出他的偏爱。影片中时时可见对王佳梅的特写镜头处理，展示她纯洁美丽的少女风采，以强化对毁灭了这个美丽少女的社会的控诉。殊不知，任何悲剧的发生都是有原因的。王佳梅从纯真少女到最后被杀，有一个演变过程。不真实反映这个过程，悲剧对社会就没有意义。对丁子聪的描写也是如此。影片过多地展现了他无辜的一面，似乎他是为了实现王佳梅的意愿才杀死她的。这就无法解释长达几个小时的残忍的分尸、剥皮、抛尸过程。只有丧尽天良的人才有可能冷静地完成这一切。在这背后，丁子聪究竟是怎样一种心理状态？影片缺乏交代。
最后，我想说说表演。因为本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把所有5个表演奖项都给了《踏血寻梅》，所以我必须评论一下这部影片的表演得失。我以为，本片的表演也只能以浅薄和做作来形容。首先是郭富城，徒有怪异的造型，而缺少角色的灵魂。臧警官破案时不问案情而刻意追寻案发原因的怪癖固然很有趣，但是郭富城表演时神态却非常僵硬、做作。臧警官的外形设计不够自然，夸张过头，完全不似一个老警官，而像一个乞丐。那刻意留着的乱草一样的胡子和灰白的头发，以及缓慢的动作，驼背的身形，与老警官的身份完全不符。其次是春夏饰演的王佳梅和白只饰演的丁子聪，虽有一些新意，但从角色的深度而言，依旧不够，难以令人信服地展示出角色性格的发展变化。最后是金燕玲饰演的王佳梅的母亲美凤。虽然金燕玲多次在香港电影金像奖和台湾电影金马奖上获得过最佳女配角奖，演技高超，但在这部《踏血寻梅》中表演也一般，没有显示出比她的其他角色高出一筹的水平。那种失声痛哭的戏码在金燕玲来说实在太稀松平常了，因此给她最佳女配角奖只能说明其他影片的薄弱。
说到这里，也得归结一下了。如今是娱乐电影的时代，没有可看性，没有市场，谁都不会来理你，即便你下跪也没用。所以，利用耸人听闻的旧案来翻拍和炒作电影无可非议。但是，我希望不要仅仅停留于此，仅仅就案论案肤浅地批判社会，而应该从旧案中发现和提炼出人性和社会的意义，给人以启发。不然，就是一部平庸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