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乡村档案 消失的屯堡村寨 2018年第88期(总327期)

参与考察的朋友们 吕燕平 摄

消失的屯堡村寨

田野手记之三

——杜应国

2018年9月23日,星期天,明日就是中秋节。我们一行六人,趁着节前的余暇,来到东屯乡的高寨山探访。

水坉内的稻田 吕燕平 摄

几天前,村里的李江和几位村干部在热心人郑稷的陪同下,找到绍伟和吴羽,说乡里准备在高寨山所属的山屯村(并村后新更名的行政村,包括原高寨山、半山、小屯和夏官堡三个自然村)一带搞开发,希望他们帮忙出出主意。董、吴二人为此特约了燕平、定贵及本人相商。据绍伟说,他和吴羽已去过两趟,因为听说那里有个水坉,还有个可能是烧窑的地方,他们也捡到些瓷片,都是民窑所出的青花土瓷,并发现了几块窑渣,因此推断应该有窑址。绍伟将捡到的瓷片拍照,传给贵州民族大学的韩亚明。亚明是景德镇陶瓷学院毕业的,近年正主持贵州陶瓷史的写作,据他初步判断,这些瓷片应属明清风格。至于水坉,两人也都看过,说是颇具规模,但因年代久远,谁也说不清它的来历。经此一番介绍,大家都很感兴趣,于是又约上洪惊涛,决定利用节前的空闲,前往一探究竟。不意行前一晚,热心的郑稷打来电话,说因明日有环中国自行车赛安顺赛段举行,不少路段封了,须从安(顺)紫(云)高速转花(溪)安(顺)高速,在东屯出站,再经西屯前往。为此,村里特请了东屯乡的一位副书记到出站口迎接。

半山村窑址附近捡到的青花瓷片之二 董绍伟 摄

半山村窑址附近捡到的青花瓷片之一 董绍伟 摄

高寨山虽属东屯,却地近刘官。刘官是我五十年前下乡插队的公社所在地,邻近的好些村寨都曾到过或路过。如高寨山近旁的半山,当年就曾与一伙同学到这里串过寨子,接待我们的赵长庚兄都已去世好些年了。半山对面的水桥也有我的踪迹,曾随已故的老同学谭振荣兄到此“上大众坟”,为的是蹭顿有点油水的饭吃,至今犹记黑压压的一群男女老少跪在坟前向老祖宗磕头的场景,若不是自己亲身经历,很难相信在那个年代居然还有“上大众坟”之举。正常情况下,我们从安顺走高速,到旧州后,再沿通往刘官的公路行驶七八公里即可到达高寨山。现在却从东屯走西屯,绕了大半圈,费了不少时间,到得村里,李江、郑稷、郭绍鸿和几位村干部已迎候多时了。所以,不敢再有耽搁,停下车后,便在他们几位的带领下,径直前往河边察看水坉。

时逢秋收,田野里一片金黄。村前的小河,距村不过百米之遥,沿河长满了茂密的竹林。河两边的田坝,有些已经开镰收割。这条无名小河是邢江河支流,《续修安顺府志辑稿》说它发源于山京海子,经善马牛、老欧寨、上红土、中红土、罗官屯、金官屯、新寨、西屯至半山、水桥,再经高寨山、金齿、小黑土、黑秧、黄腊而入邢江河,全长也就百十里地。我们来到河边,走上一座小桥,村里人介绍说,这桥是前些年改河道新修的,原先的老桥是座双孔石板桥,因旧河道在此处形成一个近乎九十度的急湾,涨水季节易遭水患,所以拆去老桥,把河道改直,另外修了这座小桥。新改的河道,有如“口”字的下边一横,将老河道绕来绕去的那个“几”字形切除,因此水流就顺畅了。

我们要看的水坉,就在桥的左侧,实际是利用河道作为一面的天然屏障,再沿河开出一个“几”字形的人工壕沟,“几”字下面的封口处就是老河道,如此形成一个四面环水的防御工事。过去进坉,须用吊桥,据说,几十年前,这吊桥门的遗址还依稀可见。如今,沿坉墙一带都长满了竹林,昔日壕沟也是水草遍布,荆棘丛立。为方便进坉考察,村里特意准备了一架木梯,将梯子横在壕沟上,再铺以几块木板,就成了一座临时浮桥。进坉后发现里面是片农田,主人家正弯腰挥镰在忙着收割。举目四顾,坉子略近长方形,翠绿的竹林将四面围满,形成一个封闭空间,面积至少在数百平米以上。村人说,四周的竹林就是原先的坉墙,在他们的指点下,我们沿竹林仔细察看,但见竹根乱草之中,隆起一道略高于地表的残埂,此即坉墙遗址,残垣断砖,绿苔遍布,历历可见。在坉左侧的转角处,有一处空隙,据说也是坉门,与另一边的坉相通,二者一体,却有坉墙(现在是竹林)相隔,但无壕沟。左坉比右坉明显宽大得多,除壕沟之外,并无坉墙,说明右坉才是重点防卫之所。

村民搭建临时浮桥 《文化安顺》编辑部 摄

收割的农田 《文化安顺》编辑部 摄

看罢水坉,我们又来到距之不远的一处平缓的坡地上,据说这里是一个村寨遗址,村名云鹤堡,应该是个屯堡村寨,但不知存在于何年何月,只是听老辈人口口相传,说原来的寨子颇有规模,每天要杀一两头猪才够供应。寨旁有处地名,叫“卖酒关”,一直叫到现在。远远望去,这片坡地掩隐在一片绿树翠竹之中,仅凭其长势看,真有村寨,也不知已荒废了多少年。在村人的带领下,我们沿着长满了树丛杂草的田间地埂绕来绕去,好不容易进到里面,却已看不出任何村落的痕迹,除了树木、竹林,所有的空地早已变成了耕地,而且部分都已撂荒,杂草丛生,满目荒凉。据村里人介绍,这里的田间地埂常可找见些散落的碎瓷片,花纹同半山村后烧窑处埋藏的瓷片大体相似,都是民窑所出的青花土瓷。甚至还有人在这里犁田时捡到过银锭,而且不止一人,有的虽已卖出去了,但还有一位留着,李江说待会可以让他拿来看看。说话间,有人就在一处地埂脚下发现了一个较完整的碗底。看来这里确乎有人居住不假。回村的路上,正好经过那户捡到银锭的村民家,听说我们想看看,主人毫不避讳,马上笑呵呵地转身进屋拿将出来,供我们传观。银锭不大,长约五公分左右,重约二两,表面依稀有些模糊的刻痕,不知是图案还是文字?几位朋友都拍了照片。谢过主人,我们再乘车原路返回,来到半山村村后约一二里处,在紧挨公路的一处山麓边停下。据说这里就是发现有烧窑痕迹的地方。

当地村民在云鹤堡村寨遗址内犁田时捡到的银锭 杜应国 摄

下车后仔细观察,发现这里是一个小山冲,两边山体夹歭,中间是层层稻田,宽窄不一,逶迤而下。右边的山麓就是发现瓷片的所在,但因已改为农田多年,下边一块稻谷金黄,不便察看,惟上边一块已经撂荒。我们在李江的指引下,在靠山一边的保坎下,果然发现,在距地表约一米左右的深度,有一层堆积,全是瓷片、碗底,牵延十数米。据说,村里有人曾在这里挖到一个完整的小瓷狮烧件,至今还保留着。李江也说,他捡到的几块釉渣就是在这里发现的。但因地貌变化太大,仅凭观察已看不出任何有窑址的痕迹。显然,如果没有正式的发掘,很难得出可靠、可信的结论。

当地村民在半山村后窑址附近挖到的瓷狮摆件 郑稷 摄

半山村窑址附近捡到的部分瓷片 董绍伟 摄

饭后,村里邀来几位老人,同我们进行了一个简单的座谈。老人们补充了几条重要的信息:一是关于云鹤堡。这个寨子虽已消失多年,但从寨里搬出的人家,还有部分散居在附近村寨,如水桥、半山、苏吕堡,以及双堡等等,每年清明,还有些人家会到这里来上坟。二是水坉,据老辈人讲,水坉的一边是用来囤粮的,另一边则是练兵的地方。三是关于高寨山的来历,这里形成寨子,不过一百多年,住户都是布依族,主要从黄腊一带搬来,至今也不过五六代、七八代人。

一天的考察结束了,我们心中的悬疑非但未能解开,还增加了更多的谜团:这里真有一个叫“云鹤堡”的屯堡村寨吗?它为何、又是在何时消失的?所谓“水坉”是否与云鹤堡有关?其功能究竟是什么?囤粮?还是居住?它建于何时?又因何原因废弃?它的废弃是否同村寨的消失有关?窑址又是怎么回事?是否也同云鹤堡有关?如此等等。满腹的疑问都需要解答,但答案在哪里呢?

当晚,即迫不及待地翻查资料。根据村民提供的信息,若高寨山的历史仅一百多年,那么这个消失的云鹤堡会不会跟“咸同之乱”有关?如果有关,乱前修成的《安顺府志》应该有云鹤堡的记载。在清代,包括半山、水桥在内的这一带都属镇宁上九枝,划归安顺是民国初年的事。在《安顺府志˙地理志》“疆里”中,载明“上九枝”共辖一十八寨:

“羊场坝,即东屯枝。小陈堡,去治六十五里。邓家堡,去治七十里。甘棠堡,去治九十里。木山堡,去治八十里。苏里堡,去治一百一十里。水桥堡,去治一百二十里。半山堡,去治一百二十里。大黑土,去治一百二十里。夏官堡,去治一百二十里。王官堡,去治一百三十里。青山堡,去治一百六十里。燕旗堡,去治一百六十里。马路场,去治一百九十里。董家堡,去治一百五十里。小高寨,去治一百五十里。刘官苑,去治一百五十里。安庄冲,去治一百四十里。”

内中并无云鹤堡。光绪《镇宁州志》所载与此相同,惟在文末加了一段按语:“各寨堡竟有其名而无人居住者,以兵燹之后,多未复业,且致户口俱绝,唯存寨堡基址焉。”可知,即使到了光绪初,还有不少村寨仍无人居住,若云鹤堡毁于此时,也应当记录在册,但何以乱前、乱后的方志都不见其名呢?是不是它消失的年代还要更早?早到什么时候?若在嘉道以前,那就很难考证了,因为,安顺没有道光以前的方志。那么,有没有这一带发生战乱的记载呢?民国《续修安顺府志辑稿˙纪事志》中有一段关于曾三浪的记载云:“(咸丰)五年(1855)春,三浪痛周老杠被杀,失其臂助,因大河十三寨族人勾结扁担山仲族,前抵属双堡。团首周全名告急,马振衢檄杨奠川团从东路进,黄聚奎团从南路进。至双堡,与周团会合,势颇盛。无如团兵素少训练,甫对垒,三团相继奔溃。杨奠川、花访春、左明皆阵亡。幸曾亦未穷追。双堡失后,三浪进至府属刘官屯,绿营副将率兵二百人御之。贼众毙于枪炮者甚伙,始回杉木窑。时平越丁宝桢为黔省团练督办,团总黄鸣珂乞援,丁饬各团围攻杉木窑。三浪败奔扁担山。提督孝顺率营兵来会,围攻十余日,生擒三浪及九九军师,解省诛之。”这是有关咸同之乱的文献记载中,唯一一处涉及到双堡、刘官一带发生战乱的文字,更早的《平黔纪略》、《咸同贵州军事史》等皆无此记载。云鹤堡地近刘官,相距不过数里之遥,而且是当年从双堡到刘官的必经之地,受到冲击乃至焚掠都是可能的,这算是一条间接材料、间接证明吧。然即便如此,仍无法解释缘何在战乱之前的《安顺府志》中并无其存在的记录。而且,从有银锭遗落的事实看,云鹤堡的消失应该是遭遇到突然变故,否则,若是正常搬迁,如此贵重的东西不会遗失。而这突然变故,当以发生战乱的可能性最大。而据文献记载,咸同之前的战乱,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明末清初那一段,从天启二年(1622)安邦彦之乱,到顺治四年(1647)孙可望的大西军入黔,再到康熙十二年(1673)的吴三桂叛乱,安顺一带前后几十年,兵火连连,破坏惨巨,惜乎史籍记载不详。因此,有关云鹤堡的存在与消失仍是一个谜。

隐藏在乱竹丛中的水坉遗址 杜应国 摄

至于水坉,倒真可能是“咸同之乱”的遗存。此次兵祸是贵州近代史上规模最大、范围最广、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全局性战乱。彼时的安顺处于战乱中心,大约从咸丰四年(1854)杨隆喜之变拉开序幕,即先后有曾三浪、何得胜、潘名杰、卢阿代、陈小五、岩大五、贺大王、沐逢春、黄金印、六合团,以及太平军入黔、九劳之变等等,此伏彼起,你往我来,几无宁日,战火迁延近二十年之久,城乡俱遭重创,损失惨重,满目凄凉。乱前,地方政府曾命各乡自行组织乡勇团练以求自保,靠山村寨,多修洞筑坉,聊作应急避难之所,故安顺城乡一带,多有洞、坉之设,唯旧州至黄腊一带,因处邢江河流域,岩山、岩洞不多,临河村寨因有筑建水坉之举,如《续修安顺府志辑稿˙纪事志》载:“东屯汪、胡、吴三姓水坉,咸丰变乱时所建。因设施不完备,致被匪潘明德所破。又罗姓水坉亦同时所建,设施尚觉完备,故匪未破。”可知,当时避乱、御敌,除山坉外尚有水坉。但今人所知,仅有周官屯的水坉(又称“坉头”)一处。东屯的水坉向未听说,也不知有无遗址保留,但此记载可证,位处邢江河支流的半山或云鹤堡完全有可能筑建水坉,而且很可能是唯一一处保留了原址的水坉,其意义自不可低估。

卫星地图截图。圆圈内右侧弯曲前凸略近“几”字形的为旧河道,其下部为新改河道;左侧不规则形即原水坉位置 董绍伟 提供

此外,上述记载还透露出东屯一带遭致战乱破坏的重要信息。文中提到的潘明德,是咸同首领之一的潘名杰弟,又号“潘三王”。名杰本都匀麻江人,苗族,约咸丰年间拉起武装造反,声势颇盛,主要活动在都匀、麻哈、贵定、龙里一带。至同治间,则多次攻入定番(惠水)、广顺、清镇、平坝、安顺、镇宁等地。如《咸同贵州军事史》载,同治四年(1865),潘名杰攻陷广顺后,“走陷旧州汛,分出大路头铺、小路五官屯,薄安顺府城。”三月,名杰再自“安顺旧州剽略九溪坝、石板房、头铺、二铺百余里,所过一空,北路跳蹬场、青山至附城皆蹂躏。”秋八月,名杰与何得胜谋,拟围攻贵阳,不成,潘部即“分趋青岩、定番、广顺,逼归化(紫云),署通判许大纶出防黄土塘,敌径犯安顺。赵德昌出击不利,遂薄城。毕大锡遣祝友林援至,学政黎培敬方在府试,捐资激众御守,敌旋退据镇宁阿桑仲家寨。”继之再退江龙,走归化(紫云)。同年十二月,名杰部“自山京海子掠走王官堡、磨石堡,祝友林遇之黎儿哨,失利。赵、毕两军援至,始退宁谷枝,南犯一碗井。”五年(1866)十月,何、潘再合兵图谋安顺,所部“分扎头铺、二铺、饭笼铺、唐官屯、马官屯,连垒数十里,逼府城。”官军多路阻击,名杰部“暂扎南路夏官屯、木山堡,旋出羊虎场、磨石堡、鸡场,走归化”。如此等等。从这些记载来看,潘名杰部自广顺陷旧州,必走东屯、双堡一线(旧路由张官堡分道走旧州),故《续修安顺府志辑稿》中有潘明德破东屯水坉的记载,半山、水桥虽距东屯不远,但非必经之道,恐未遭致兵祸。如此,则高寨山的水坉很可能得以保持,其毁损怕是因年久失修而非毁于兵火。

总之,水坉的建造与云鹤堡恐怕没有什么关系,云鹤堡存在和消失的时间可能更早。有关它扑朔迷离的各种民间记忆、民间传说,留给我们的是一大堆谜团;尤其是那个可能存在的窑址,如果能够证实,那么它与邻近的窑上,以及与有记载出产过瓷器的金官屯、吕官屯之间,恐怕还有更内在的联系,这对在很多方面都处于空白的贵州陶瓷史来说,意义自不容低估。而这一切的谜底,都还有待更深入的挖掘才能揭晓。

2018年9月30日草于蜗庐

水坉护坉河 《文化安顺》编辑部 摄

附:参与本次考察者名单

杜应国、吴羽、董绍伟、吕燕平、张定贵、洪惊涛、梅培元、郑稷、李江、郭绍鸿

· 作者简介

杜应国:地方历史文化学者,贵州文史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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