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东方樵的散文《邻楼“童语”》

邻楼“童语”  

“你好!”—“谢谢!”—“生日快乐!”—“小姐,你好!”—“小姐真漂亮!”—“欢迎鼓励!”—“再见!”

去年夏日一个午后,为躲避书房南窗下人语的嘈杂,我索性把电脑桌搬到了客厅北窗下。还未坐定,蓦然听到楼对面某个窗口飞出这么一串童音。声音清晰而生脆,令我好生好奇。静静听了一会,又觉得有点不对劲,这几句交际语,反反复复地说着,音色、音高、音速始终如一。老伴见我在桌前愣着,过来问怎么回事,细听一阵后说:是个小女孩在说话,口齿真伶俐!
一连几日,这几句话在车轱辘似地重复着,偶尔增加少许新句子,如“恭喜发财”“祝你好运”“真凉快”之类。我疑心这户人家有毛病,老叫小孩学这几句话干嘛呢?后来,老伴终于打听到,那些“童语”是一只八哥“说”出来的。这让我惊诧不已,八哥学人语应该逊于鹦鹉,但这只八哥的普通话居然具有无可挑剔的准确,达到以假乱真、比真还真的程度,这不能说不是个奇迹!没想到鸟的语言模仿能力竟然比人还强,人该自愧弗如!巧啊,一天匆匆出门上班,碰到一发福的小老头遛鸟回来,头上趴只个头很大的八哥,那情形实在称得上“人鸟相得”。我估摸着,“童语”的发出者八成就是这只有王者之风的八哥,那老头正是新近搬进对面那幢楼的。不过,不知情的人,很难把那么动听的“童语”与这只黑丑的鸟儿联系起来。
放暑假后,为编一本急于出版的书,我每天在北窗下忙乎。邻楼那只八哥也像定时广播似的对外“播音”,每次“播音”大约持续半小时。周而复始地听鸟说人话,最初的新鲜感渐渐没了,随后的惊奇感也渐渐没了,厌烦感则渐渐由淡而浓,这大概就是“杰米扬鱼汤”效应。杰米扬鱼汤再可口,但不停地赖着别人喝,也就变成了难以忍受的灾难。邻楼“童语”虽说还称不上什么灾难,但我确乎以为听够了,它差不多像南窗下嘈杂的人声那样又成了一种讨厌的干扰。奇怪得很,鸟的叫声再单调再重复,听的人不觉得厌烦,但鸟轮番复制人话,听的人就会感到受不了,反复言说的“人话”也许是世界上最丑陋、最难听的声音。一只八哥哪里懂得这些?为了每日的鸟食,它不得不按主人的意志不停吐出那些陌生的音符,最后习惯成自然,条件反射彻底宰制了它的发音器官。不知道那只张口就不自觉地进入与鸟类毫不相干的语言系统的八哥,是否还记得自己祖宗的语言,是否还记得自己原初的嗓音,反正,我从来没有听到邻楼传来真正意义的鸟叫。我开始为这只八哥感到悲哀,人不说人话不叫人,鸟不说鸟话哪叫鸟?那些关在笼子里供人玩赏的鸟儿,固然失去了鸟身自由,但还保留了语言自由,总算还是只鸟。而一只被剥夺自由地发出本真声音的鸟,毫无疑问是这个世界上最窝囊、最可悲的“准鸟”生物!……
几乎每天某个时间,我的定力都要被这只可嫌又可怜的八哥搅得土崩瓦解,后来,干脆在它“播音”的时候关机休息。秋风起后,窗不大开了,鸟造“人语”基本逸出我的听觉之外。大雪下了,窗终日紧闭,那只八哥不再钻进我的思维中搅和,更是感到天下太平。
转眼桃红柳绿,想多呼吸一点负氧离子浓度高的空气,北窗又非开不可了。可意外的是,过了那个命定的“播音”时间,竟然不见八哥先生的动静。一天如此,两天如此,许多天都是如此。那只八哥不叫了,我倒纳闷起来:莫不是冬天冻死了?不久的一个黄昏,我与老伴在白马大道散步,恰好又碰到那个小老头,于是问起他那只会说话的鸟。他说,鸟养不“家”呀,那只八哥在发情的时候,跟着从阳台前飞过的野八哥“私奔”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一听顿感释然和庆幸,鸟儿到底改不了自己的天性,它终于找回了自己,回到大自然的那只八哥肯定不会再用“人语”与同类交流,否则它就是任何“鸟胞”也不敢接近的怪物了。由鸟我又想到人,人若是修炼得长期不说人话了,怕是再叫他说半句人话也难。据说,官场中人说惯了“空话”“套话”“假话”,回到家面对妻儿老小,也大抵如此这般。
唉,人鸟相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汉设计工程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多篇作品入选《读者人文读本》等各类选本,《遍地黄金》被编入湘版五年级语文教材。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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