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似名山到始知
刘荒田
(作家)
阿斯特夫人和丘吉尔吵架,因出言“如果我是你的妻子,我会在你的咖啡里下毒”、而后者回以“如果我是你丈夫就喝了它”而出名。她还有一名言:“说我不止52岁,我是不会承认的,尽管这样做,会使几个儿子'非法出生’。”否认归否认,老必如期而至,问题不在它能否抵挡,而在于:自然规律制约下的最后一段是不是那么可怖?别问对着妆镜细心寻找白发、狠心拔掉的男人和为了遮掩鱼尾纹而乞灵于资生堂的女人,他们只进入前中年,未足与言老境。“发无可白”是古人为“老”定的标准之一。今天有染发剂、植发技术,兼以寿命延长,可推迟至七十岁以后。
衰病如影随形的“老”,好在哪里?想起卢梭的名言:“十岁受诱惑于饼干,二十岁受诱惑于情人,三十岁受诱惑于快乐,四十岁受诱惑于野心,五十岁受诱惑于贪婪。”七老八十呢,“饼干”即口腹之欲,因食欲消减加上消费习惯成形,已退居次要。“情人”即肉体欲望,因荷尔蒙衰退,大起大落的爱情既承受不起,也失去渴望。“野心”即所谓“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这种热情接近熄灭。
然后,“老”干干净净地出场。在这年龄段,如摒除病,负累之少是前所未有的。知青年代读普希金的诗,有一句:“天啊,你有了老婆儿女,这是万恶之根源!”胆战心惊。它所揭示的,乃平庸之恶——为一家子免于饥寒,老子豁出去了!而况,豁命“师出有名”。如今,当儿女也将进入“空巢期”,老人只须照顾好自己。很少义务,很少牵挂,很少顾忌的老年,拥有经济和思想上较多的自由。可以拒绝利的诱惑,因为“好歹攒下一些”,犯不着作贱自己。可以不说违心的话。从前,老板说了笑话,你不敢不笑。如今,老板没有了。让你恶心的人邀请参加饭局,你严词或托词拒之均可。你一直不予认可的事物,均可提出直接或曲线的批评、讥讽,至低限度报以沉默,冷眼。献媚是与赞美屁的芬芳同等的下作,你有底气完全抗拒。年老的你,选择洁身自好,坚守有所不为。
一般而言,生命的较高境界,是岁月砌叠的。意大利天才作曲家普契尼身故后的1926年,他的杰作《图兰朵》在米兰斯卡拉歌剧院首次演出。在第三幕,柳儿高唱之后以身殉情,此刻,指挥家托斯卡尼尼托氏放下指挥棒,转过身对观众说:“伟大作曲家普契尼写到这里,心脏停止了跳动。”他两眼含着晶莹的泪水。普契尼只活了66岁,只算“初入”老境。2021年1月,在美国纽约,96岁的大师级作家王鼎钧先生举办线上讲座,我们聆听他的妙语,领略的是“全老”的魅力。老人家幽默、通达,语浅意深,谈疫情高发期城内义工一次次给老弱家庭送食物的趣事,逗起一波波笑声。
这么说来,“老”提供了一生中最后也是最得宜的田地,让你栽下美好的植物,从而观赏姹紫嫣红。但须耕耘,照料。法国著名植物学家、道德学家罗斯丹说:“只要你还在寻索什么,那就一点也不老。”
袁枚的《随园诗话》引了一句陈古渔的诗:“老似名山到始知”。人生最后一程风景,远看一看,可能只见龙钟;凭空臆想,也许只知皮相。必须亲临,方明白层峦叠嶂,艰难和不测中含风光无限,飞瀑清泉映照明达和悲悯。单是“入山”,全程有平坦,有缓坡,有悬崖。健步还是拐杖、轮椅、担架,讲究太多。这一“名山”如果进不去,是莫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