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萨 | 文学与人生
文学与人生
◈ | 略萨
在图书节上或者在书店里,多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一位先生手持我写的书来到我身边,请我签名,同时明白无误地说:“这是给我妻子买的”;或者说是“为我女儿”“我妹妹”“母亲”;还特别声明:“她们喜欢文学,经常阅读大作。”我立刻问道:“您呢?不看书吗?不喜欢看书?”答案十有八九是这样的:“我看书,当然喜欢看书。可我是个大忙人。您知道,没时间啊!”是啊,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这样的解释我听过成千上万次了:这位先生,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先生,生活里有许许多多重要的事情,有许许多多责任和任务,因此不能把他们宝贵的时间浪费在阅读小说、诗歌和散文上。按照这个流行的观念,文学阅读是个可以放弃的活动,是一种消遣,尽管对于培养情操肯定是高尚和有益的;是一种装饰品,让有大量时间娱乐的人们可以享受;按照这个观念,文学应该列入体育、电影、桥牌、国际象棋之类,而在确定为生活奋斗的重大、必须的事务和承诺时,这类消遣完全可以不加考虑地被牺牲掉。
的确,文学在日益变成一项妇女活动:书店里,文学讲座或者朗诵会上,当然还有大学的文学系科,穿裙子的总是打败穿裤子的。对此,人们的解释是,在社会中等阶层,妇女读书多是因为工作时间比男人少;还有一种解释:女人比男子投入到想象中的时间要多得多,不少女人认为此说很有道理。对于这种把男女分类、按照性别划分优点和缺点的解释,我十分过敏;因此完全不赞成这样的解释。但是,毫无疑问,总的情况是,文学读者越来越少;而在仅存的读者中,女性居多。几乎全世界的情况都是如此。在西班牙,作家协会最近作了一项调查,得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结论:西班牙有一半的公民从来不读书。调查还表明:读书的人群中,女性比男性多百分之六点二,而且差距有进一步拉大的趋势。可以肯定,许多国家是这个比例,我的祖国秘鲁,可能比例更大。当然,我为妇女高兴;但是,我为男子悲哀;也为几亿可以读书而放弃读书的人们悲哀。这不仅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失去的快乐,而且从不大讲究享乐的角度说,是因为我坚信:一个没有文学的社会,或者文学在社会里作为不可言说的嗜好而置于社会生活的边缘以及变成几乎是有强烈派别意识的信仰,那么这样的社会注定会从精神上变得野蛮起来,注定会危及社会本身的自由。
我可以提出几个理由反对文学是奢侈消遣品的思想,主张文学不仅是可以丰富精神的活动之一,而且是在民主现代的社会里培养公民、培养自由人不可替代的活动:为此,应该在家庭里从童年起坚持这项活动并且使其成为教育纲领基础学科的组成部分。我们都知道:情况刚好相反,文学趋向于萎缩,甚至被人当做可以放弃的教育从学历课程上消失了。
我们生活在一个知识专业化的时代,原因是科技的飞速发展,是科技分叉为无数条条和块块,这一文化动向在今后若干年内只会加强。毫无疑问,知识专业化带来了巨大的好处,因为专业化可以深化知识的探索和科学的试验,成为进步的原动力。但是,专业化也有负面的后果:它在淘汰文化的共同分母,而男女老少正是通过这一共同分母才能共处、交流、产生团结友爱的感觉。知识专业化导致社会老死不相往来,导致人类整体破碎成一家一户,或者破碎成技术人员和专家的文化隔离区,语言、法规和日益专门化和片面的信息把人们禁锢在利己主义的小圈子里;对此,那句古老的谚语曾经反复提醒我们注意:不要一叶障目,或者不要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维护社会团结统一、防止社会解体为大量唯我论的利己主义者,需要人人有归属感,而这一感觉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是否有对森林存在的高度觉悟。民族或者个人的唯我论会产生偏执狂和神志错乱,歪曲现实,往往生出仇恨,导致战争的爆发和人类的互相残杀。在我们这个时代,科技已经不能完成文化整合的任务了,这恰恰是因为知识的无限丰富和科技的飞速发展导致了专业化的出现以及深奥语汇的使用。
文学则相反,与科技不同,它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人类经验的共同分母之一;通过这一分母,人类可以交流和对话,而不管生计与生命的打算有多么不同,不管各自所处的地理和社会环境有多大差异,甚至决定各自活动范围的历史时代有多大区别。我们这些阅读塞万提斯、莎士比亚、但丁或者托尔斯泰作品的人们,可以互相理解,感觉自己是人类大家庭的成员,因为我们从他们创作的作品里学到了人类共有的东西,学到了超越我们之间广泛差异长久驻留在心头的东西。没有什么能比文学更好地保护人类抵制愚蠢和偏见、种族主义、排外主义、宗教或者政党的狭隘和短见以及民族沙文主义;伟大的文学反复证明了这样一个道理:世界各地的男女应该是平等的;在男女之间确定种种歧视、束缚和剥削的形式是不公正的。没有什么能比文学更能让人们看清楚:虽然有种族和文化的不同,人类的遗产是丰富的;文学教会人们珍惜这份遗产,因为它是人类各种创造力的表现。不错,阅读优秀文学作品可以让人开心;但是,也可以学习,用一种直接和强烈的方式学习,即通过联想体验的方式学习,在我们的人类整体中,通过我们的行动、梦想和想象,掌握我们是谁和怎么样,掌握我们独处和在与他人联系的关系框架中是谁和怎么样,在我们公开出场和隐秘的意识里是谁和怎么样——用以赛亚·柏林的话说——就是在构成人类境遇复杂之极的真正矛盾总和中,我们是谁和怎么样。如此全面和生动的关于人的知识,今天只能在文学中找到。就是人文学科的其他领域——比如哲学、心理学、社会学、历史或者艺术——也不能维护这个整合的观念了,也不坚持一种让世俗可以企及的论述了;因为在知识病态的分工和再分工的难以抵抗的压力下,哲学、心理学、社会学、历史或者艺术也屈服于专业化的淫威了,孤立于日益破碎和技术化的一亩三分地上了;哲学、心理学、社会学、历史或者艺术的思想和语言已经不在普通男女的理解范围之内了。文学却不是也不可能是这样,虽然某些评论家和理论家极力要把文学变成一门科学,因为文学的虚构不是为某个特定的经验领域的研究而存在的,虚构是为了通过想象来丰富生活,丰富大家的生活,丰富不可能被破碎、被肢解、被压缩成公式或者口号的生活,丰富那永不消失的生活。为此,马塞尔·普鲁斯特才断言:“真正的生活,最终澄清和发现的生活,为此被充分体验的唯一生活,就是文学。”此言不虚,因为普鲁斯特热爱文学,以巨大的才能实践了这份爱心;他仅仅想说:感谢文学,生活被人们理解了,人们活得好些了;理解生活、过上更好的日子意味着体验生活并且与他人分享生活。
文学在人们中建立的友好联系,要求人们进行对话,让人们意识到大家有共同的本质,意识到大家都是同一精神家族的成员,这一联系超越了时间的障碍。文学让我们回到过去,让我们与过去时代的人们成为兄弟;而历史上的人们创造了作品、享受了作品并且把作品留给了我们;今天这些作品又让我们享受,让我们产生美好的梦想。这一通过时间和空间的集体归属感,是人类文化的最高成就;而只有文学才在一代又一代人身上为更新这一归属感的内容做出了巨大贡献。
当有人问博尔赫斯:“文学有什么用处啊?”他很生气,认为这是个愚蠢的问题,便回答说:“没有人会问:金丝雀的叫声或者日落的彩霞有什么用处!”的确,既然这些美好的事物在眼前,由于有了它们,生活才不那么丑恶、不那么凄惨了,哪怕只是一瞬间,如果非要寻找实用性的理由,那是不是心灵太粗鄙了呢?尽管如此,与鸟儿的啼叫或者晚霞不同,一首诗歌、一部长篇小说不是简简单单地出现在那里,不是偶然出现在那里,也不是自然造化的结果。它们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因此应该调查它们是怎么和为什么出现的;它们给人类提供了文学延续了如此漫长时间的理由,而文学的起源可以追溯到遥远的文字出现的时期。文学如同飘忽不定的幽灵诞生在意识深处,通过与潜意识协调的力量表现感觉和激情,而诗人和小说家有时在与话语突发的斗争中,给幽灵赋予外形、肉体、动作、韵律、和谐以及生命。这是一种用语言和想象力制造出来的人工生活,它与另外一种生活、实在的生活共处,二者从远古时代就和平共处;男男女女都求助于这一想象的生活——有人经常,有人偶尔——因为他们觉得实在的生活还不足以提供希望的一切。文学作为个人的作品而诞生时,还不是它存在的开始;文学真正的存在始于被他人接受、成为社会生活组成部分的时候,作品通过阅读变成人们分享经验的时候。
文学的首批良好效果之一发生在语言层面。一个没有书面文学的社会说话不够准确、不够丰富多彩、不够明白,不如有书面文学的社会;有书面文学的社会的主要交流工具——话语,由于有了文学作品,得到了培育和改善。没有阅读能力的群体,没有被文学浸染的人们,与患口吃和失语症的人群十分相似,由于语言粗俗、贫乏,因而在交往中遇到了许多麻烦。当然,这个道理对于个人而言也是适用的。如果一个人不读书,或者很少读书,或者只读“垃圾书”,他可能会说话,但是永远只能说那点事情,因为他用来表达的词汇量十分有限。这不仅是词汇的限制;同时又是智力和想象力的限制,是思想和知识贫乏的表现,因为我们把握现实和处境之谜的思想、观念,是不能脱离语言而存在的,而意识是通过语言来确认现实的。人们通过优秀的文学,也仅仅靠通过优秀的文学,才能学会正确、深入、严谨和细致地讲话。无论什么学科,包括任何艺术分支,都不能代替文学在培养语言交往能力中的作用。科技专著教给我们的知识是重要的;但是,它们不教给我们如何掌握语言,也不教给我们准确地表达思想:恰恰相反,许多科技专著写得相当糟糕,制造了语言混乱,因为专著的作者,虽然在专业方面是杰出的,但在语言文字上却没有修养,因而不善于使用语言表达自己宝贵的思想。善于讲话、掌握大量丰富多样的语汇,能给每个要表达的想法或者激情找到合适的方式,这意味着训练有素,可以思考、讲解、学习、对话;也可以想象、梦想感觉和激动。话语悄悄地反射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那些看似距离语言遥远的行动。语言通过文学进化到优美、细腻的高级水平的同时,也大大增加了人们享受生活的可能性;在爱情方面,使欲望得到了升华,使性交进入艺术创造的范畴。没有文学,也就不存在****之说。没有文学,爱情和快感会变得贫乏,会缺乏甘甜与优美的感觉,会缺乏浓浓密密的感觉,而如果文学情感和想象力的刺激和培养,那是能够达到强烈的快感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对阅读加尔西拉索①、彼特拉克、贡戈拉、波德莱尔作品的男女,比起另外一对不识字、被电视节目麻醉得半傻的男女,要爱得深刻,享受爱的质量要高得多。在一个不讲文学的世界里,爱情和快感恐怕与动物性交并无二致,仅仅满足原始本能而已。
视听媒体也无法代替文学这样的功能:教会人们自信和有才智地运用语言所包含的丰富之极的可能性。相反的,视听媒体很自然地要把话语置于次要地位,因为图像是它的主要“语言”。视听媒体要把话语限制在口头表达的范围内,起码必要的范围内,最远离书面文字的范围内;这样的口语无论在大小屏幕上,无论出自何人之口,总是令人生厌的。说一部电影或者电视节目是“文学性”的,等于用优雅的方式说它们是乏味的。因此,电视或者电台里的文学节目很少有赢得大众青睐的:据我所知,唯一的例外是法国贝尔纳·比沃主持的《顿呼》。这个现象,虽然我承认还有疑问,但是让我思考:不仅文学对于全面了解和掌握语言是必不可少的,而且文学的命运是与书籍的命运紧密相连的,是对棒打不散的鸳鸯,可是如今许多人声称将不再使用书籍了,尽管它也是一种工业产品。
在众多声称不用书籍的人士中,有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在信息领域里,人类应该感激他,此人就是微软的创始人比尔·盖茨。几个月前,比尔·盖茨先生到过马德里,参观了西班牙皇家学院,微软公司和皇家学院奠定了可以说是富有成果的合作基础。在诸多事情中,比尔·盖茨向院士们保证:他亲自过问西班牙语的N字母,绝对不把这个字母从电脑中除掉;这个保证自然让我们松了一口气,五大洲里有四亿五千万人使用西班牙语啊,如果从电脑中除掉这个重要的字母,那会造成一片乱码的灾难。那么好啦,就在盖茨对西班牙语许愿之后,还没有离开皇家学院总部,就在新闻发布会上断言:不实现他一生最大的夙愿死不瞑目。什么是他最大的夙愿呢?消灭纸张!因此也要消灭书籍!按照盖茨的见解,书籍已经是顽固地不合时代潮流的商品了。盖茨先生解释说,电脑屏幕具备了可以成功代替纸张全部功能的条件。他还说,电脑除去花费少、占地少、便于携带之外,网上的信息和文学代替报刊和书籍以后,还会给生态环保带来好处:停止对森林的破坏,而毁林正是造纸工业带来的灾难性后果。盖茨解释说,人们当然要继续阅读,但是从屏幕上阅读了;这样一来,大气环境中的叶绿素就增多了。
我当时不在场——我是从报纸上知道细节的——但是,假如我在场,我对比尔·盖茨先生是要发出嘘声的,因为他公然厚颜无耻地道出让我和我的同行们、让大批在纸上拼字母的写作匠们失业的企图。电脑屏幕真的能全面代替书籍吗?真的像盖茨说的那样神奇吗?我不能十分肯定。我这样说并非我不完全了解新技术发展在信息领域的巨大革命意义,比如互联网,它每天都为我的工作提供了不可估量的帮助。但是,因此就承认电脑屏幕可以代替文学阅读的纸张,那还有一段无法穿越的距离。简单地说,我还无法适应这样的想法:那种非功能和实用性的阅读,不是寻找信息,不是立即与某人联系的阅读,可以在电脑上加入到话语的梦境和惬意之中去,而与阅读书籍能有同样的亲密感、同样的聚精会神和心心相印。或许,我这是一种偏见,是缺乏实践的结果,是在我文学经验中长期认同书本的结果;但是,即使我很高兴在互联网上漫游寻找世界消息,我也想不起上网阅读西班牙大诗人贡戈拉的诗歌、乌拉圭大作家胡安·卡洛斯·奥内蒂的长篇小说或者墨西哥文豪奥克塔维奥·帕斯的散文,因为我明白无误地知道:阅读效果绝对不一样。虽然我不能说明白,但是坚信:如果书籍消失,文学会受到严重伤害,可能是致命的伤害。当然,文学的名字是不会消失的;但是可能会用来指定一种文本、根本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文学作品,比如对富翁旅游团中的名人,或者对索福克勒斯和莎士比亚悲剧进行戏说和吵闹的电视节目。
在国家生活中给文学一个重要位置的另外一个理由是:没有文学,批判精神就必不可免地减弱,而这一精神是历史变化的动力和民族自由的最佳守护神。因为凡是优秀文学都对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提出彻底的质问。在每个伟大的文学作品中,尽管作者往往并非有意为之,都有顽强的反叛和煽动倾向。
对于志得意满的人们,文学不会告诉他们任何东西,因为生活已经让他们感到满足了。文学为不驯服的精神提供营养,文学传播不妥协精神,文学庇护生活中感到缺乏的人、感到不幸的人、感到不完美的人、感到理想无法实现的人。伴随着瘦马“驽马辛难得”和疯疯癫癫的骑士走在拉·曼却的旷野里,跟随船长亚哈追捕白鲸而踏破惊涛骇浪,同爱玛·包法利一道吞下砒霜,或者与格里高尔·萨姆沙一起变成甲虫,这是我们发明的一种狡猾的方式,目的是自己让自己满足,因为那强迫我们永远是一个老样子的不公道的生活侮辱和伤害了我们,因为我们想变得多样,要多到足以安抚我们心中火热的欲望。
文学只是暂时平息了这种对生活的不满,但是就在这奇迹般的间隙里,就在文学幻想把我们的生活置于短暂的停滞状态时——仿佛把我们从时间和历史的河流中拉出来、变成一个没有时间概念、不朽的国度里的公民时——我们成了另外的人。比起我们现实生活受限制的常规来,这另外的我们显得更加紧张、更加富有、更加复杂、更加幸福、更加清醒。而当我们合上文学作品时,幻想离我们而去,我们又回到了常规的生活里,把现实与刚刚离去的光辉天地进行一番比较,结果是多么的令人沮丧啊!也就是说,不容置疑地证明了这样一个令人震撼的道理:小说梦想的生活比起我们醒来时的生活要好得多——要美得多,丰富多样,更易理解,更加完美——证明了我们的现实生活被自身的处境奴役、限制和扭曲。在这个意义上,优秀文学永远是煽动性的,是不屈不挠的,是制造混乱的:对存在的一切进行挑战,尽管文学本身并非有意为之,甚至没有这样的意识。文学允许我们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它的法律违背我们现实生活经历的无情法律,让我们摆脱了时间和空间的牢笼,为所欲为之后可以逍遥法外,拥有无限的自主权利。阅读过《战争与和平》或者《追忆逝水年华》之后,再回到这个处处卑劣、处处设置限制和禁区、处处腐蚀我们理想的条条框框的世界,我们怎么能不感到失望呢?可能超过在文化延续上的贡献和丰富语言的贡献,文学对人类最大的贡献或许是这样一个贡献:它提醒我们(大多数情况下是无意的):这个世界浑身是病,有权有势的人在撒谎——比如政府首脑——这个世界是可以改善的,可以接近我们的想象力和话语设计的世界。
一个民主和自由的社会需要有责任感和具有批评精神的公民,他们意识到有必要经常审视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向我们向往的世界靠拢——永远是不切实际的打算——但是,由于这样执拗的精神——执拗地追梦,追寻那不可企及的梦境:让现实与欲望联姻——才诞生了文明并且得以前进,带领人类打败了许多——当然不是全部——妖魔鬼怪,因为它们要奴役人类。面对生存的一切,文学是制造不满情绪的最佳发酵素。为了培养有批评精神、善于独立思考、不被他人操纵、永远斗志昂扬、想象力丰富的公民,没有什么能与优秀文学相比。
然而,说文学具有煽动性,是因为优美的虚构作品会使读者产生一种警觉,警惕现实世界的缺点和问题,但是这当然不像教会和政府认为的那样,意味着什么文学作品会立刻煽动社会动乱或者加速革命的到来,所以教会和政府要建立书刊检查制度,以便削弱或者废除文学颠覆性的冲击。这里我们进入了一个容易出麻烦的领域,容易有个人主观色彩,动作起来要小心谨慎。一首诗、一出戏或者一部长篇小说的社会、政治效果是不可验证的,因为这个效果几乎从来不以集体方式产生,而是见仁见智,因人而异,而且往往差异很大。为此,确定明白的尺度是很困难的。另外一方面,这个效果如果在集体范围内是明显的,往往与作品的艺术质量关系不大。比如,斯托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似乎在美国社会良知对可怕的奴隶制的认识上发挥了重要之极的作用。但是,这样的效果很难确认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而是意味着效果产生的方式是间接的和多样的,是通过公民的举止和行动产生的,而在塑造公民人格品性方面,书籍的贡献功不可没。
优秀的文学在暂时安抚人们不满情绪的同时,也会增加不满,并且在针对生活发扬不妥协的批判精神的同时,让人们更加适应不幸。对生活不满,与生存搏斗,就是固执地寻找三条腿的猫,尽管明明知道猫有四条腿;就是自寻烦恼也以某种方式展开《百年孤独》中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展开的战斗,尽管他知道每场战斗都会输掉,这可能是确实的;但同样确实的是:如果没有对生活的不满,如果没有对生活的平庸与肮脏的反叛,咱们人类可能还处于原始阶段呢,历史可能停滞不前,个性还没有诞生,科学和技术还没有起步,人权还没有得到认可,自由也不存在,因为上述的一切都是面对匮乏和无法忍受的生活不屈服行为的产物。对于这种不甘于生活现状的精神、怀着阿隆索·吉哈诺②那不理智态度去寻寻觅觅的精神——请别忘记:堂吉诃德的疯癫正是源于阅读骑士小说、实现梦想、去做不能做的事情——文学充当了极好的燃料。
现在做个假设,我们来重建历史,想象一个没有文学的世界,想象一个不读诗歌和小说的群体。在那不会写字的文明里,在那小人国式的词汇文明里,可能压倒话语的是嘟嘟囔囔的声音和猴子般比比画画的手势,不存在着什么来源于文学创作的形容词:什么堂吉诃德式的、卡夫卡式的、豪华丰盛的、扑克牌式的、乔治·奥威尔式的、性虐待式的、****受虐狂式的,等等。在那样的文明里,会有疯子,会有偏执狂患者,会有因为受迫害而神经错乱的人,也还会有欲望超常、行为放肆的人,无疑地也会有以受苦或者制造痛苦为乐的二足直立的动物。但是,可能我们仍然没有学会透过那些过火行为的背后,怀疑所谓的常规去看人性的本质方面,也就是说,看看我们自己,即:只有塞万提斯、卡夫卡、拉伯雷、萨德等文学大师的创造才能为我们揭示出来的东西。堂吉诃德刚一出现的时候,最早的读者嘲笑这位古怪的幻想家,态度跟小说里的其他人物一样。如今,我们知道了,这位愁容骑士孜孜不倦地要在磨房里发现巨人和做种种蛮干的举动,是宽宏、豪爽的最高级形式,是针对这个世界苦难的一种抗议方式,是试图改变这个世界的一种尝试。如果没有天才的塞万提斯用他的说服力塑造出这个小说人物,理想和理想主义本身的概念,充满了如此之多的积极道德价值,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光明磊落和令人尊敬的意义。同样的意思也可以用在爱玛·包法利身上,她是个讲实际、穿裙子的小堂吉诃德——当然,没有福楼拜,也就没有包法利思想了——爱玛也是狂热地为体验那灿烂、充满激情和奢靡的生活而斗争的角色,她通过阅读小说知道有那样的生活,又像蝴蝶那样由于过分接近火焰而自焚的。
如同塞万提斯和福楼拜的大作一样,所有文学大师的创作成果,在把我们从现实主义的牢笼里拉出来、带我们去周游幻想的世界的同时,让我们睁开眼睛看看人性中的陌生方面和秘密,武装我们的头脑去探索和理解人性中心灵深处的奥秘。一说“博尔赫斯式”那就立刻疏远了平庸和理性的现实,立刻进入了一个幻想、严谨和优美的精神状态中,几乎是迷宫般的精神状态中,那里充满了对书籍的旁征博引,但是这一状态的特点我们并不觉得陌生,因为我们从中认出了自己人格中的隐秘欲望和内心的真相,多亏了有这么一位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文学创作,这些欲望和真相才有了具体形状。每当我们作为手无寸铁的个人感到被那些压迫和破坏的机器威胁时,卡夫卡的形容词很自然地就来到我们心中,如同老式照相机的拉杆闪光一样;而给当今世界造成如此多痛苦、不公和滥施淫威的机器就是独裁****政权、无情的教会、垂直领导的政党、令人窒息的官僚衙门。如果没有这位用德语写作、总是处于窥伺状态、生活在布拉格、备受折磨的犹太人的长、短篇小说,我们就不可能清醒地理解只有今天才能意识到的什么是孤立个人或者被歧视、被迫害的少数民族面对独裁****政权时的软弱和无自卫能力,因为独裁****政权可以把他们碾成齑粉,可以把他们轻轻一笔勾销,而刽子手们几乎用不着露面。
乔治·奥威尔的形容词是卡夫卡形容词的堂兄弟,也在影射二十世纪独裁****政权产生的压迫焦虑感和极端的荒谬感;这是历史上最极端、残酷和全面的专政,它控制着社会成员的行为、思想活动甚至梦呓。乔治·奥威尔在他最著名的两部长篇小说《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中,用冷冰冰和梦魇般的笔墨,描写了一个屈服于BIGBROTHER的控制之下的群体,BIGBROTHER是个****型的老爷,通过恐怖与现代科技的有效结合,他消灭了自由、自愿和平等——在他治下的世界里,有些人总比别人“平等”;他把社会变成了人类自动化的蜂房,人们都按照机器人那样被设定了程序。不仅行为要服从政权的设计,而且语言NEWSPEAK④也得到了净化,清除了各种个人主义色彩,清除了各种发明和主观色彩,语言被改造成了一串串无人称的八股套话,这就更加重了个人对制度的劳役。既然个人与这个没有自主权、也没有自己的生活的群体相连,既然个人是这个从摇篮到坟墓都被奥威尔式的噩梦政权所操纵的群体成员,那么现在谈个人还有什么意义吗?《一九八四》中的可怕预言没有化作历史现实;的确,如同法西斯纳粹的****主义覆灭一样。但是,“奥威尔现象”这个词依然存在,依然鲜活有效,仿佛在提示人们:文明经受过一次最具破坏性的社会政治体验,而正是乔治·奥威尔的小说和散文帮助我们理解了这一体验的深层结构。
因此,结果便是:文学的非现实性和谎言也就成为认识人类现实深刻道理的宝贵载体。这些道理并非总是甜言蜜语;有时,诗歌和小说在镜子里照出的我们那副面孔,是一张魔鬼的脸。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我们阅读绝妙的萨德侯爵想象出来的可怕性虐待场面时,或者是阅读萨赫尔—玛索奇或者是巴塔耶的可恶作品时,书中充斥着凄惨的伤害和祭献的场面。有时,那场景具有强烈的侮辱性,以至于令人难以忍受。但是,尽管如此,那字里行间最糟糕的不是血腥气,不是让文字发烧的屈辱、卑鄙下流的拷打和折磨;而是发现了那样的暴力和过火行为并非与我们无关,而是压住了人性,那群渴望违法乱纪、胡作非为的魔鬼就潜伏在我们内心深处,那群魔鬼躲藏在阴暗处,等待时机,以求一逞,以求建立为所欲为的法则,而这一法则会消灭理智、和睦共处、可能还有人类的生存。是文学,而不是科学,首先在探究人类现象的深渊;是文学首先发现了人类身上具有毁灭和自我毁灭的可怕力量。有鉴于此,一个没有文学的世界就有可能在某种程度上看不到那可怕的深渊,那里常常会栖息着异常行为举止的动因;有鉴于此,一个没有文学的世界有可能非常不公正地对待别样的世界,如同不久前曾经有个世界认为左撇子、畸形手脚、说话结巴的人是魔鬼附身的结果,或许还要继续推行完美主义的政策:把有生理缺陷的婴儿窒息在河中,例如亚马逊某些部落前不久的做法一样。
没有文学的世界是没有教养的世界,野蛮的世界,缺乏感情、笨嘴笨舌的世界,无知、愚昧的世界,没有激情和爱情的世界,可以描写成噩梦般的世界。其主要特征是:向既定的一切妥协,人们普遍屈从于先行制度。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没有文学的世界是个动物世界。在那里,本能决定了一种生活的常规,而这种生活为生存斗争所累,为害怕陌生的事物所累,为满足身体的需要所累,于是便没有了精神的栖身之地;于是悲观主义便像恶魔的影子一样伴随着单调和令人压抑的生活;于是人生本该如此,将来永远如此,无论任何人和事都无法改变的如此,这样的感觉便与压抑的生活一道如影相随了。
如果世界被想象成这个样子,那就应该立刻把它看成原始状态和只穿遮羞布的水平,看成是生活在拉丁美洲、大洋洲和非洲远离现代化的小小土著村社。的确,当代视听手段的惊人发展,一方面给通讯领域带来革命性的变化,使得地球上的男女老少得以分享时事新闻;另外一方面,视听手段也越来越多地垄断着人们的消闲时光,抢走了阅读书籍的时间;这样的发展,作为一个未来可能的历史舞台,会产生一个非常现代化的社会:到处布满了电子计算机,到处是屏幕和手机,没有书籍,确切地说,书籍——文学——已经成为物理时代的炼金术之类的玩意儿:一种过时的奇特东西,由少数神经病患者在古老文明的墓穴中操练的东西。那个信息控制的世界,尽管繁荣富强,尽管生活水平很高,尽管科技成就辉煌,我却非常担心,会是严重缺乏文明的世界,是昏睡的世界,是没有精神的世界,是一个放弃了自由原则、忍辱屈从的机器人群体。
当然,这样可怕的前景不大可能会实现。历史并非事先写好的,世界上并没有一个事先设定的目标代替我们来决定自己的未来。那个可怕的乌托邦实现还是消失,完全取决于我们自己的看法和意志。如果我们打算避免随着文学的消失,那个产生想象力和不满情绪的源泉也一道消失,或者不让这一源泉被压缩到废物储藏间的角落里去,因为这一源泉可以使得我们感情高尚,可以教会我们说话严谨、有力,可以让我们更加自由和把生活变得丰富多彩,那么就应该行动。应该阅读好书,应该鼓励后来人读书,教会他们读书——无论家庭还是教室,无论是借助新闻传媒还是大庭广众的每时每刻——把读书当做一项不可或缺的事情,因为读书可以让所有的人感到充实和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