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乐观看待黑色:王家卫的电影哲学
所评图书:
书名:《王家卫的电影世界》
作者:(马来)张建德
译者:苏涛
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1年3月
《堕落天使》是一部被低估了的王家卫电影,王家卫虽因此片获得金像奖最佳导演奖提名却未获奖。而主演黎明、李嘉欣和金城武甚至连最佳(男、女)主角奖的提名都没有获得。
这部电影起到的是承上启下的作用。《堕落天使》与之后的《春光乍泄》,都可以视为都市人的高度精神紧张并因此导致的自我沉溺的一种极端化、聚焦化、放射化的呈现,其中的主角也都归属于在总人口比例中占比极低的亚类型。但《堕落天使》整部片子中的末世感,是非常强烈的。
黎明、李嘉欣、金城武通常都被认为是偶像化的演员,而不是实力派,这也使得他们很难赢得电影大奖的奖项乃至提名。其实,在《堕落天使》中,这三个演员非常好地阐释了导演王家卫所赋予的角色,尤其是黎明和李嘉欣,在这部电影中将电影作品很少见的精神空洞、眼神空洞、离世感和绝望感强烈却不流于面容的角色内涵阐释得很清晰。李嘉欣除此之外基本上没能获得类似的角色诠释机会,所以一直都被资方、导演们认为是花瓶。
电影《堕落天使》带给黎明的影响更大。几乎在《堕落天使》上映的同时期,黎明开启了与雷颂德的合作,从而改变了过去略显单一的、以贵公子气质温婉谈情的慢歌曲风风格,而是将《堕落天使》电影中的离世感、绝望感进行了进一步的放大和强化,黎明自此之后的音乐作品就变成了慢歌+电子音乐。
《堕落天使》的定名,有着多重寓意。王家卫的电影在《重庆森林》和《东邪西毒》中就已经展现过对时间、记忆和情感的割裂,然后进行抽离和重组;但这两部电影之中,主角仍然是故事、环境、场景中的主角,也就是说,电影搭建起来的场景之中,主角并没有真正意义上边缘化,虽然导演有意进行了这方面的处理。《堕落天使》更进一步,将角色都塑造为了社会边缘人物,高度病态化且个性化,黎明和李嘉欣表现出的亲密与疏离,几乎覆盖了这两个角色在电影中出现的每个段落。
这样的状态,是相互矛盾的,也是导演想要的——高度边缘化的社会人物,其实就活在矛盾中。我们——或许不那么边缘的社会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们难道不是活在一个精神高度扭曲、情感高度压抑的精神世界?我们许多看似正常的行为(比如电影中黎明饰演的角色,被其小学同学推销保险),从结果视角加以衡量,或者在他人的视角中,不是一种病态行为(比如电影中金城武饰演的角色,夜晚撬入一家肉铺,给猪头做按摩,还潜入冰激凌售卖车,强迫偶遇的倒霉者一家一个接着一个的吃冰激凌)?我们或许会不屑于租住脏乱出租屋的杀手,更看不上明显存在智力问题的傻子,安慰自己说自己过着正常的生活——真是这样吗?“996”、“007”式的工作制,当真会让我们比电影中的角色活得更快乐?活着活着,活成了笑话,活到最后,小丑竟是自己。为什么说王家卫的电影超越了华语电影的其他绝大多数作品,首要原因就是他的天马行动想象和创作,其实与现实的未来趋向是一致的,甚至具有相当的预见性,所以细细品赏,足以击中人心。
北京大学出版社近日出版了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黄金辉传播与信息学院副教授张建德所著的《王家卫的电影世界》一书。这本书向读者解析了王家卫电影广受欢迎的多部电影。这其中就包括《堕落天使》。
《王家卫的电影世界》这本书指出,《堕落天使》在梦想与现实、心理与身体之间形成了一种开放的“互文本性”,将主角之间的交流以扭曲的精神及情感的镜头来呈现。“黎明饰演的杀手是一个空白的空间、一个匿名者……体现了影片的结构性距离”。其他人物角色也是如此,他们(她们)所构成的多重视角映射着王家卫在用病态、高度矛盾的诗意语言来展现观念。
王家卫塑造的文艺片,叙事采用了大量的对独白式话语的模仿:“断断续续,碎片化,突然出现转折或变化,以及一系列阴差阳错”,这是一种“兼具喜剧和悲剧……(而又)高度狂欢化”的风格,从《旺角卡门》到《阿飞正传》,再到《东邪西毒》、《重庆森林》、《堕落天使》,王家卫的电影中的人物始终处于一种人格分裂的状态,健忘、失语。
《王家卫的电影世界》书中检视了与“堕落天使”相关的病理学片段:黎明饰演的人物出现了记忆衰退的迹象,长期生活在社会边缘,刻意远离他人的关注,从事冒险,身份虚假,情感缺失,这让他筋疲力尽,在认识到自己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之后,用一种最有意的方法选择一死。而这折射出现代都市人的某种共同宿命,或许更多人只是选择苟活。而这又引出了金城武和李嘉欣在书中饰演角色的性格,他的疯狂,她的倦怠,其实都隐藏着绝望。
王家卫的电影,拍摄周期冗长,曾经几乎把包括梁朝伟在内的很多大牌明星都折腾到几乎绝望。这或许正是他本人的目的所在。“在王家卫的世界里,爱情是一种病痛,而回忆和遗忘一样,是一种折磨”,甚至而言,生活本身对于出现在他电影中的各种人物来说,都是病痛、折磨等很想要摆脱和放弃的物件。具有反讽意味的是,王家卫的电影无论呈现什么时代的香港,都充盈着狂欢至死的氛围,是“一个身体、梦境、语言结构和欲望结构之间的同构体”,而这其中的人们都并不渴求明天,不对希望抱有希望。在这个意义上讲,黎明在几年后推出的一张音乐大碟,三首电音金曲《越夜越有机》、《全日爱》、《两位一体》从曲风到歌词,都在传递与《堕落天使》相一致的王家卫式节奏。在那之前,黎明另外两张音乐大碟《Perhaps》、《Sound》中也收录了类似节奏和美学气质的作品。
“从观塘的高架轨道经过的港铁列车射出的卤素光像星星一样闪过,深夜里娱乐场所的广告牌和霓虹灯发出的迷乱灯光、由机器发出的移动光影的特写镜头,这一切都创造出一种梦幻的、未来般的环境”,这就是为什么说王家卫的电影将香港之于全世界(至少东亚地区)的吸引力提升到了最高水平。《阿飞正传》、《花样年华》 呈现的香港作为的旧式都会风情,以及《堕落天使》展现的哪怕是城市边缘、嘈杂地段的迷幻的、漂浮的景象,都构成一种极具美学意味的场景。正如《王家卫的电影世界》书中所说,《堕落天使》后现代的黑色风格不仅流露出村上春树的痕迹,更有铃木清顺的风味——铃木清顺曾拍摄《杀手烙印》,也出现了杀手与中间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也将东京描绘成王家卫镜头下的香港那样的,“有着同样的黑色绝望感和未来主义的距离感”的半虚拟化城市。
《王家卫的电影世界》一书通过对多部电影的深刻解析,引介王家卫作为华语世界最具艺术感和美学表现能力的导演,是如何将世界上不同地区、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文学和影音作品原型,经由他的解构和创新,然后以一种特定的王家卫风格的、“高度文学化的、富有诗意”方式加以表达。
这种解析和解读是很有意义的。我们所说的文艺片,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注定让人看不懂的”电影——而是应该构造一个世界,表现一种场景和状态,匹配特定的美学,王家卫的电影做到了这一点,虽然他的作品常常局限于特定的历史场景(最典型的就是20世纪60年代),在地点上还大多局限于香港,却能够真正意义上吸引人们沉浸其中,带入导演刻意凸显的某种光怪陆离的情感和情绪。
并且,很重要的一点在于,王家卫并不是不懂得拍摄那些短周期制作、较易看懂、节奏整齐的商业片,或者说文艺化的商业片。事实上,他本身就成长于商业片制作环境,而且还与刘镇伟等人合作,相互帮助,让自己所属的电影公司不至于被收益空间相对狭小的艺术片所拖垮,而是能够不断以商业片来获得商业分成——并且,“王家卫为场面调度、美术设计、摄影、剪辑及音乐等设立了一系列严谨的制作标准”,这就类似于谷歌推出了安卓平台。包括刘镇伟在内,香港地区的其他知名导演、新锐导演都可以透过王家卫开创的电影制作模式而定制化、标准化出产商业片,还能一定意义上保障美学水平。
所以,王家卫的文艺片,本质上不同于其他很多导演以拍摄文艺片为名,实际上只能贡献非常呆板、丑陋、肤浅所推出的长镜头作品。那些所谓的艺术片导演,并没有王家卫具备的“为场面调度、美术设计、摄影、剪辑及音乐等设立了一系列严谨的制作标准”的能力,也没有执行上述标准的能力,简单化的仿效王家卫进行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