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五言古近体诗选读·精工

夜宴左氏庄

杜甫

林风纤月落，衣露净琴张。

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

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

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

[诗律]

平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仄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平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按：“烛”、“为”为入声字。末句“忘”字，《广韵》收入漾部，读去声，但唐诗中多读作平声，这里作平声押韵。

[注释]

带：映照之义。吴咏：时有吴客在座，用吴语咏诗。 扁舟意：张方《楚国先贤传》：“句践灭吴，谓范蠡曰：'吾将与子分国有之。’蠡曰：'君行令，臣行意。’乃乘扁舟泛五湖，终不返。”后世以扁舟意指隐遁之志。

[诗意]

杜甫青年时代在左氏庄夜宴的即事之作。倜傥的人物，清丽的景致，精工的语言，造就了那个令人向往的夜晚，可是觥筹交错、诗征酒逐之余，年轻诗人还是忘不了自由适意的漫游生活。自由永远是

[诗法]

这首诗的写作年月虽不清楚，但诗中安宁闲适的情调实为杜甫安史之乱后的作品所无，所以历来论注都断定是杜甫的早期作品，很可能是青年时代漫游齐、赵间时所作，时间应该在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736）之后。据杜甫《壮游》诗中自述，他年甫弱冠先游吴越，再走齐赵，有过一段“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岁月。此时的诗人，尚未经历科举的挫折、仕途的失意，正英气勃发，踌躇满志，形于诗咏也是一派年轻的气息，后来那种历尽沧桑的悲凉色调尚未渗入笔下。但在这首夜宴左氏庄所写的五律中，已可见诗人生平两个最为重要的倾向，一是内心深处对超脱世俗羁绊的自由生活的渴望，一是对诗歌艺术精益求精的执着。

诗从夜宴写起，“林风纤月落”是夜景，“衣露净琴张”是宴况。“林风”有的版本作“风林”，明人王嗣奭《杜臆》说：“'风林’应作'林风’，才与'衣露’相偶，而夜景殊胜。”除了对偶之外，“风林”取意也较“林风”为长。“风林”是持续状态，与“纤月落”似乎无关；而“林风”则是骤起状态，“纤月落”也同样是骤起状态，两相并叙无形中就赋予它们一种共生关系，成为有时间性的叙事，落实了夜深时分，自然地引出下句的“衣露”。衣露是说衣裳被露水沾湿，再次确认时间已是夜深时分。夜深坐久，尽管露沽衣湿，主人犹兴致不减，出伎乐娱客。“净琴”历来解释不同，有说是素琴，有说是新净的琴，王嗣奭解作“琴未衣”，较有味。夜深出琴，未用琴衣护罩，说明乐伎一直调好琴在等候传唤，由此见主人好客之甚，早已准备好要作长夜之饮。

继首联描写夜宴场景之后，颔联续写左氏庄。“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两句描写出左氏庄的花木和建筑之美，同时又暗示了环境的幽静和时间的流逝。在喧闹的夜宴中，黑暗中花径的水流本来既看不见也听不到，只有宾客在琴声中安静下来，潺潺的流水声才会在音乐的间隙幽幽传来。体物之工细微如此，让我们不能不佩服诗人的审美感受力和艺术表现力。如果说上句是由微弱的听觉去捕捉看不见的视觉形象，那么下句就是由显豁的视觉形象去暗示难以感觉的时间流逝。星用春作定语，特指春夜所见的明亮耀眼的星，应该是指凌晨出现在东方的长庚星，也就是金星。用“带”来形容它映照着草堂，意味着它离屋顶很低，是凌晨初现也即长夜将明的暗示。这句明是写景，暗中却是表现时间的推移。

夜宴至此，可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俱备，若不赋诗，将如此良夜何？颈联进入席上赋诗的环节。唐人当场分题赋诗，常刻烛限时，又例用类书，所以有“检书烧烛短”之句，而当诗兴引发豪情，又不禁挑灯看剑，意兴遄飞，引杯不饮，议论纵横。这可能是杜甫本人的形象，也可能是他眼中友人的形象，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他们这一批人的群像。正像《饮中八仙歌》中描写的八位友人，无不怀有过人的异禀，远大的抱负，却无处发挥其才智，只得沉湎于诗酒，在无聊寂寞中遣送其颓废生涯。年轻的杜甫似乎已在这些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未来，不由得对世俗功名过早地抱有一种怀疑的态度，一种近乎“欲开先为落时愁”（李咸用《绯桃花》）的心理储备。这样，当他听到座间有客操吴语吟咏自己的诗作时，顿时勾起自己不久前漫游吴越的快乐记忆，更缅想古代名臣范蠡泛舟五湖的传说，不禁浮想连翩，窅然神往，而诗的情调也由清雅闲逸转向“豪纵萧散”（王嗣奭《杜臆》）。由这一结尾不难看出，在杜甫的早年，一种固执的遁世情结就已埋伏在他的灵魂深处，往后他精神上虽时常表露出对朝廷的眷恋，但现实中却一再自外于政局，疏离于不同官职的簿书案牍。这种心理和行为上的矛盾反差由此可以得到部分解释。

这首诗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句法的洗练，措辞的雅洁。明代陆时雍《唐诗镜》称赞“中联精卓，是大作手”。清代黄生《唐诗摘钞》也称道“四（句）就无月时写景，语更精切”，说得固然都不错，而黄生更注意到“诗中写景则有风、露、星、月，叙事则有琴、剑、诗、书、酒，而不见堆塞，其运用之妙如此”，这种安排、布置的妥帖浑成才是杜甫独到的本领。后人多注意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一面，不免忽略了他对精切妥帖的追求。前人论诗，每强调构思立意，而视遣词造句为末事。但楼阁半空，须从一砖一瓦垒起，所以，凭藉文学教育立世的桐城派便最讲究字句的踏实功夫。学读诗尤其要学习这一点。

[诗课]

一、阅读这两首题材、内容都很接近的五律，用精工的标准来加以比较，给予评价。

寄左省杜拾遗

岑参

联步趋丹陛，分曹限紫微。

晓随天仗入，暮惹御香归。

白发悲花落，青云羡鸟飞。

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

春宿左省

杜甫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

二、王维也是一位以诗歌语言精工为人瞩目的诗人，你觉得在下列作品中，哪些可称为精工？

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观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渭川田家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酬张少府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