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毓敏:我向张君秋先生学唱《望江亭》

“唱戏这个事啊!就是一层窗户纸,一点就破!”

我最爱看的戏是《望江亭》。 “月儿弯弯照楼台, 楼高又怕摔下来, 今天遇见张二嫂, 给我送条大鱼来。”在剧中扮演“杨衙内”的李四广老先生刚念完这句歪诗,我已经被逗得“格格格”地笑出声来。他把这个“活儿”演绝了,我也太爱笑了。爱笑,而且大声地笑,这是我性格上的一个侧面。另一个侧面则是爱哭。这两种完全相反的性格特征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结成了有机的统一体,这是多么有趣啊!

《望江亭》是张君秋先生的代表作,也是张派艺术形成的转折点。我就是通过《望江亭》这出戏开始认识张派艺术的。

《望江亭》的唱腔新颖别致。和我在学校里学的完全不同。尤其是一些稍加变化的“过门小垫头”,使我深深地迷上了这出戏,我决心学它。

当时,我们不会简谱,学习唱腔都是口传心授、死记硬背。为了帮助记忆,我常常自己编一些小记号,什么勾儿呀,弯儿呀,三角呀,曲线呀......都是些只有自己才能认识的记唱腔的符号。我学《望江亭》就是采取的这个笨办法。

每看一次戏,我就记上一两段唱腔,回到学校一遍遍哼给琴师燕守平听听。燕守平聪明过人,很快就掌握了这些唱腔。后来,我认识了张君秋先生的琴师张似云先生,终于讨到了唱段谱子。于是,我们就比较准确地调起这几段“唱儿”来。

从社会上带进来的这些新颖唱腔,引起了学校方面的注意。不久,就传来了好消息,学校决定请张君秋老师来学校代课,亲自传授《望江亭》。听到这个消息,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接连好几夜兴奋得睡不着觉。我深信不疑地认为:学校一定会选我去跟张老师学戏的。

可是,我想错了。到张老师真的来上课的那天我才知道,学校只选了青衣组的几名同学去学这出戏。我被关在了门外。原因很简单,我是花旦组的。

孙毓敏演唱的《痴梦》选段:忆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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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巴巴望着别的同学去跟张老师学戏,我真急坏了,委屈得哭了起来。可我仍不甘心,我收住眼泪,假装练习压腿,一边把腿放在窗台上压着,一边把耳朵伸得长长的,想偷听屋里教戏的声音。但门窗都关着,又怎么能听得清楚呢?真是把我急坏了。

这天夜里,我辗转反侧,深深地为失去这次大好机会而痛惜。忽然,我想起张君秋的女儿张学敏就在我校学戏,是我的小班同学。我何不通过她去谒见张老师,诉说我的衷肠呢?于是,我心头又升起了一线希望。

张君秋的女儿张学敏和叶盛长的女儿叶红珠以及侯喜瑞的孙女侯梦兰一个班,是十一个插班生里仅有的三个女性,特别引人注目。我在他们面前算是大师姐了!为了进入张家,能聆听张君秋先生的教导,首先要和张学敏套近乎。我把我的点心和糖主动给学敏吃,又问她:“你爸爸在家里教你戏吗?”“你们家住在哪儿啊?”“你带我去见见你爸爸行吗?”等等。张家的孩子有个特点,不太爱理人。为了学戏,我主动接近她,甚至帮她洗衣裳。她开始对我热情些了。
  每逢星期六,我就硬跟着她回家,她也只好带我去了。她家当时住在兵马司后街六号,离我们学校是很近的。

记得第一次到张家,先在学敏的妈妈房内坐着。不一会儿,张君秋先生回家来了。他住在后院,路过前院时,我急忙跑出去,学敏为我介绍说:“爸爸,这是我同学孙毓敏。”

张先生态度非常和蔼,摸摸我的头,笑悠悠地说:“啊!挺好挺好,好好学戏啊!”就进里院去了。

第二次去他家,正赶上张家的奶奶过生日。张君秋是个孝子,全家都要磕头。我虽是个外人,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和学敏等一起跪了下来。这使张君秋先生十分感动。

“唉!......这哪成啊!”他怪不好意思的,但是这个头一磕,从关系上仿佛就近了一层。

从此,我就经常出入他家了。有时,张先生不在家,有时晚上他有戏,或者赶上午睡,我就只好泡在前院。张先生有许多儿女,尤其是小的,七个孩子住在一屋,屋子又脏又乱。他们当中最小的才三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岁的样子。我已十五岁了,俨然是个大姐姐。于是,我用在学校当大队长的一套办法,把他们组织起来,选了一个大的当组长,和他们一起做大扫除,教认字,处理吵架问题,还帮他们做饭吃。这下子可好啦,这七个孩子围着我,我成了他们的业余辅导员了。每次我一去,就一齐跑出来叫我:“大姐姐来了!哦!”欢快地跳了起来。

就这样,我成了他家的常客。我和孩子们打成一片的情况也渐渐传入张先生的耳朵。有一次,又是他从外面进来,见我正在扫地,忙说:“唉!毓敏,别扫了,别扫了!别干这么多活儿。我听孩子们夸你好着呢!你一不来还尽想你,来,来,到后院来玩会儿。”

这大约是我进入张家第二十次之后,才第一次被请到后院的正房里去。啊!正房的确是比较豪华的,虽然也是老式四合院,却同时具备洗澡间和漆着湖绿色油漆的西式澡盆和洗脸池。房间里又有不少装饰性的红木家具和金光闪闪的西式摆设。张先生让我坐下来,递给我糖吃,问我的家庭情况和学习情况,还提出:“ 听说你会《秋江》,你教教我们'老虎丫头’(张学华)行不行?她也很喜欢戏。”我一听,简直受宠若惊,如领圣旨一般,便积极地教起来。

从此,我便成了张家的“小老师”,很有些得意。我教“老虎丫头”的同时,总还惦念着向张先生学戏。开始我有些惴惴不安,只敢提学《望江亭》,不敢提别的。时间一长,我就随便起来,又提出了想学《状元媒》、《诗文会》、《西厢记》等张派戏。张先生从不回绝我,总是尽量满足我的要求。我每次去,他只要有空,就亲自传授,见我有了进步,他非常高兴,夸奖我聪明,鼓励我好好学。

有一次,他教我《状元媒》中“自那日与六郎阵前相见”一段唱,见我掌握得快,他高兴起来,说:

“好!我来拉胡琴,你唱。”

嘿!这一段二黄原板,他拉得随心所欲,还真够味儿哩!没想到,他的胡琴也拉得这么好。心里想:真正的艺术家,大约都是多才多艺的吧!后来,他一高兴起来,就亲自拉胡琴,给我调一段嗓子。我学得越像他,他就越高兴。他这种平易近人的作风留给我的印象简直太深刻了。现在,有一些人找我学戏,每当我稍感厌烦时,想到张先生,我就深感惭愧和自责。

那时,我实在太热爱“张派”艺术了。我能够得到张先生的亲传,怎能不感到万分荣幸和欣慰呢!我懂得,这样得天独厚的机会太难得了,因此,练功也加倍刻苦。

在练功中,最难掌握的是节奏的处理、呼吸的转换和嘴皮子的灵活清晰。前两项多半是乐感水平和技巧能力的作用,而“嘴皮子”功夫却是硬功夫,必须坚持不懈地练,不熬过一定数量,就无法达到一定的质量。当然,在重复练习的过程中,又要不断地动脑筋,找窍门,找规律。久而久之,那种“质的飞跃”的感觉可能就会来得更快些。这叫做“实干加巧干,事半功倍还”。为了到达“自由王国”的境界,我每学一段唱,都一段段、一字字、一句句地反复练习。从张先生家出来,我就一路走,一路唱,有公共汽车也不敢坐,因为一打岔往往就把那个美妙的劲头儿给颠忘了。我一路迈着平稳的脚步一路唱,一直唱到西单杠房胡同阿姨家中。从家里回学校的路上我也是一路走,一路唱。这样反复练习,往往每一段唱唱过三十遍之后,嘴皮子就溜多了。由于我小声哼唱,嘴总不停地运动,引起了路人的注意。有一次,我走着走着,猛一抬头,发现路人都在用惊诧的目光看着我,而且有人还小声议论:

“这个女孩有神经病吧,嘴怎么老在动啊?”

“她念念有词地说什么哪?”

哦!我真有点不好意思了。我紧走几步,等离这些人远一些时,又继续哼唱起来。因为我实在不愿意白白地走过这么长的一段路,把大好的时光浪费掉。

“看似寻常最奇倔,成如容易却艰辛。”不下苦功夫,是无法攀登艺术高峰的。

由于张老师的唱腔,差不多每一段我都练习过百遍以上,因此,每次唱给张老师听时,他总是表示满意,并且愿意教给我新的东西。

我还有一个习惯,也颇得张老师的赏识。我这个人,有时胆小,有时还真傻大胆儿,不管观摩谁的戏,我在记下人家优点的同时,也会记下一些缺点。如果碰到对方谦虚,我还会得寸进尺,试着给人家提提意见或建议。张老师就是个比较谦虚的人,所以,我就敢给他提意见。而每次去,他也经常问我:“你那个小本本带来了没有?看看,又给我记了点什么?”

于是,我就把“小本本”掏出来给他看。尽管我的意见有时非常幼稚可笑,他还是笑呵呵地鼓励我说:

“好,好,这孩子有心胸,有脑子。”

在张老师的鼓励下,我的胆子越来越大,连裘盛戎老师我也敢提意见。我看裘老师扮演姚期,勾脸时面颊下部总有一道深色条条。有一次,看完裘先生的戏后,我就给他提起了意见:“裘老师,深色条放在面颊下部,远瞧有点嘬腮,人就显得瘦了。可不可以不勾上这一条呢?”

不久,我再看他演这出戏,果然取消了这一条儿,改成了均匀的颜色,人也显得胖了。

张君秋老师和裘盛戎老师都能够接受我这样一个小人物的意见,这使我认识了一个道理:凡是有成就的大艺术家,大都是虚怀若谷的。

由于迷恋张派唱腔,我出入张家越来越频繁,但张先生是名角儿,不是总有功夫来教我这个小学生的。于是我想:我何不去找张先生的琴师何顺信老师去学唱呢?

我虽是个穷学生,可还总想表示点孝心。这天,我准备了点礼物来到何家。这已是第四次来到何家了。何老师见我拿了礼物来,便说:“我知道你学戏心诚,你家条件不好,以后不要送礼,有空就常来学吧。”
  我被何老师的诚意感动得眼泪直流。从此以后,我就经常到何老师家来学唱,遇到老师睡午觉未醒,我就坐在门口看书,有时要等两个钟头。

有一次,我到了何家,何老师给我调《望江亭》。我扯开嗓门儿,用流利的小弯儿得意地唱着,自以为旋律很优美,何老师却忽然停下胡琴,严肃地说:“毓敏啊!张派唱腔并不是光有那流利的唱腔就可以体现的,它是在梅派雄厚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不懂得这一点,就容易唱飘,唱毛,容易被花腔迷惑,忽略刚柔相济、花中有稳的法则。唱起来节奏不稳,忽轻忽重,油腔滑调,那就唱歪了。从明天起,你还是从基础戏《玉堂春》开始学吧!”我前后学过两三个不同派别的《玉堂春》,尽管这是一出基础戏,但总有种种唱法行腔上的不同处理。为了打好基础,我只得再一次重学《玉堂春》。

还有一次,何老师给我调《春秋配》,当我唱到“受逼迫去拣柴泪如雨下”这句时,何老师又突然停了琴,叫我干唱一遍。我刚唱完,他说:“旋律对了,气口不对!”

我心里想:“明明是十六分音符,我没唱错呀!”

何老师拿出张老师的《春秋配》唱片,用慢速放给我听,唱片里的声音变得又钝又粗,象老生一个味了。我这才听出,在两个十六分音符的行进中,张老师一共偷换了三口气。“偷气”,这是呼吸的妙用,也是张派唱腔技法中的重要特点。通过这次精细的剖析,我才明白:真正的艺术,是要用象电子仪器般精密的鉴别力才能识别出来的呀!我深为何老师严肃的治学态度钦佩不已。

孙毓敏谈亮点发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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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我再学戏或观摩时,再也不粗心大意了。我全神贯注地听,力争把老师们的精彩唱腔一字一句一呼一吸都吃进去,加以消化和吸收。我要学到开窍!真正的开窍!

老师们常说:“唱戏这个事啊!就是一层窗户纸,一点就破!”可是,无人点就破不了。我们这一行,在过去都是口传心授,没有书本和文字经验可供人自修或研究,只能靠老师一招一式、一腔一调地认真点拨,如果得不到指点,也许演上一辈子戏也开不了窍,在舞台上仍然是一个糊涂虫。

跟张君秋老师学戏,在我的艺术道路上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但我也有难言的苦恼,那就是,我向张老师学的戏,只能自己唱着玩,不能排练,更不能演出。因为我这叫“山后练鞭”,下的“私功”,学校并不知道。可是没有想到,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终于用上了。

毕业前夕,学校组织实习演出队到青岛、烟台一带巡回演出。那天,《望江亭》就要开演,演谭记儿的同学突然发高烧,不能演出了。戏报贴出,又不能改别的戏,怎么办?老师急得团团转,焦急地问同学们:“谁来救场?咱们戏班儿有句老话'救场如救火’,毓敏,你行吗?”

这太突然了,谭记儿是主角,而我又没经过任何排练,但是,我还是鼓起了勇气说:“我......我试试吧!”

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我登场了,而且效果还满好。我是靠平时看戏的记忆力完成的。同学们都很羡慕。从此,我便落下了什么“录音机”啦,“机灵鬼”啦,等等别名,好象我特别聪明似的。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背后下过的苦功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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