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的才能要比创造的才能更为少见

左拉

19世纪后半期法国重要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自然主义文学理论的主要倡导者,一生写成数十部长篇小说,代表作为《萌芽》。左拉的创作和世界观充满矛盾:一方面对现存的制度进行毁灭性的批判,一方面又对资本主义社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的创作从理论到实践都有其特色。
过去,对于一个小说家最美的赞词莫过于说:“他有想象”。在今天,这一赞词几乎成了一种贬责。这是因为小说的切条件都变了。想象不再是小说家最主要的品格。
大仲马和欧仁·苏都具有想象。维克多·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想象出了充满情趣的人物与故事;乔治·桑在《莫帕拉》里用主人公的虚构的爱情激动了整整一代人。但是,从来没有人把想象派在巴尔扎克和司汤达的头上。人们总是谈论他们巨大的观察力和分析力;他们伟大,因为他们描绘了他们的时代,而不是因为他们杜撰了一些故事。这一进步正是他们带来的,从他们开始,想象在小说里就无足轻重了。请看我们当代的伟大小说家吧,居斯达夫·福楼拜,龚古尔兄弟,阿尔封斯·都德,他们的才华不在于他们有想象,而在于他们强有力地表现了自然。
我着重指出想象的衰落,因为我在想象的衰落里看到了当代小说的特征。如果小说还只是一种精神消遣,雅致而有趣的娱乐,那么,人们必定认为小说的最高品格就是丰富的想象,甚至在历史小说和哲理小说产生以后,作者为了再现过去的时代,或者为了让那些根据论辩的需要而创造出来的人物代表书中各种不同的论点互相撞击,仍然让想象在小说中占统治地位。一到自然主义小说,也就是说一到观察和分析的小说,条件立刻就变了。
当然,小说家还是要虚构的;他要虚构出一套情节,一个故事,只不过他所虚构的是非常简单的情节,是信手拈来的故事,而且都是由日常的生活提供给作家的。再说,虚构在整个作品里就只有微不足道的重要性了。(在那里)事件只是人物的逻辑发展。最重要的问题是要使活生生的人物站立起来,在读者面前尽可能自然地演出人间的喜剧。作家全部的努力都是把想象藏在真实之下。
谈谈我们当代著名小说家是如何写作的,那将是一个有趣的课题。他们全部的作品几乎都是根据准备得很详尽的笔记写成的。只有当小说家很仔细地研究过他们所要走进去的领域探索了所有的根源,并且手头掌握了他所需要的大量材料,他才决定动手写作。这些材料本身就给他提供了作品的情节,因为事件都是排列得合乎逻辑的,一件跟着一件;这就形成一种对称,作家既有的观察和他所准备的笔记,一个牵引另一再加上人物生活的连锁发展,故事便形成了,故事的结局只不过是其不可避免的自然的后果。由此可见,想象在这里所占的地位是多么微小。
举例来说,我们与乔治·桑就很不一样,据说,乔治·桑在一叠白纸面前坐下,有了一个开头的想法,从这里就一直不停地完全依照自己的想象写下去,写着写着,直到写出足够构成一本书的篇幅为止。
我们的一位自然主义小说家想要写一本关于戏剧界的小说。他有了这个总的意图但还既无故事又无人物。他首先关心的是从他的笔记里收集他对自己所要描绘的领城所能掌握的一切知识。他结识过某位演员,他观看过某场演出。这就是一些材料,也是最好的材料,这些材料在他思想里酝酿成熟。然后他开始活动,与最内行的人交谈,收集有关的词汇、故事和肖像。这还不算:此后,他还要参考成文的材料,阅读一切对他有用的东西。最后,他要参观故事发生的地点,为了看清楚每一个细小的角落,在一个剧院里住上几天,在女演员的化妆室里度过几个晚上,尽可能地沉浸在周围的气氛里。一旦他的材齐备,就如我上面所说的那样,他的小说自己就形成了。
小说家只要把事件合乎逻辑地加以安排。从他所理解了的一切东西中间,便产生出整个戏剧和他用来构成全书骨架的故事。小说的妙趣不在于新鲜奇怪的故事;相反,故事愈是普通一般便愈有典型性。使真实的人物在真实的环境里活动,给读者提供人类生活的一个片断,这便是自然主义小说的一切。
既然想象不再是小说家最高的品格了,那么什么东西取而代之?最高的品格总得有一个呀。今天,小说家最高的品格就是真实感。这正是我所想谈的。
真实感就是如实地感受自然,如实地表现自然。初看起来人都有两只眼睛可以观看,因而真实感本来是再普通不过,但是,它却又是最为难得的。
画家很懂得这点。你让几位画家来观看自然,他们会以最出奇的方式去观察它的。他们各人所见的主导色调是各不相同的,有的看成黄色,有的看成紫色,有的则看成绿色。在物体的形状上,也有同样的奇怪现象;这一个把对象画得圆浑浑的,而另一个却给它添加了若干棱角。每个人的眼睛都有各自独特的视觉。而且还有一些人的眼睛视而不见,毫无疑河,这种眼睛确有毛病,联结这些眼睛与大脑中枢的神害了某种瘫痪症,科学对此还不能加以解释;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它们白白地瞧着生活在周运动,永远也不能精确地再现它的任何一个场景。
我不愿意在这里提出任何一个当代小说家的姓名,那样做会使我的论证发生困难。这些作家的例子也许能说明问题大家都能看得出来,有些小说家甚至在巴黎生活了二十年,仍然是个外省人。他们在对自己乡土的描绘方面是出色的,但一接触到巴黎的场景,便寸步难行了,他们总是不能对某一种环境加以准确的描绘,虽然他们在这个环境里已经生活了好些年。
这是第一种情形,即部分地缺少真实感的情形。在这种情况下,童年时期的印象无疑是更强烈的,视觉吸收了最先触动它的图景;以后,瘫痪症就来了,于是眼睛白白地瞧着巴黎,视而不见,而且是永远视而不见。
最常见的情形则是整个视觉的瘫痪。有多少小说家自以为认识了自然,但都是歪曲的认识!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绝对都出自诚意。他们自认为,所有的一切都已表现在某幅图景中了,自认为自己的作品是明确而完整的。这从他们在作品里自以为是地堆积了那样多荒谬的色彩和形象便可以看出。他们的自然是一个怪物,当他们想要细心描绘它的图景时,不是把它缩小了,便是把它夸大了。尽管他们作了努力,但是一切都浸渍在虚伪的色彩中,一切都张牙舞爪而又支离破碎。他们也许能写出叙事诗来,但是他们永远也写不成一部真正的作品,因为这是他们眼睛的缺陷所不允许的,因为当一个人没有真实感的时候,他便不懂得如何去获得它。
我认识一些使人喜爱的故事作家、令人称赞的幻想作品的作家以及一些我很爱读的散文诗人。这些人不写小说,因而他们卓立于真实之外。只有当人们从事描绘生活图景的时候,实感才是绝对必要的。因此,在我们现在所讨论的概念中,有什么可以代替它,不论是精工修饰的文体、道劲的笔触、还是最值得称赞的尝试。你要去描绘生活,首先就请如实地认识它,然后再传达出它的准确的印象。如果这印象离奇古怪,如果这幅图画没有立体感,如果这作品流于漫画的夸张,那么,不论它是雄伟的还是凡俗的,都不免是一部流产的作品,注定会很快被人遗忘。它不是广泛建立在真实之上,就没有任何存在的理由。
在我看来,要证明一个作家是否有真实感是太容易了。它对我来说是决定我一切判断的试金石。当我读一本小说的时候,如果我觉得作者缺乏真实感,我便否定这作品。不论他是在阴沟里还是在星球上,在底层还是在上层,那对我们都是一样,毫无区别。真实具有自己的声音,我相信大家都不会听错。字里行间,篇幅章节以至整本作品都应该响彻真实的声音。有人会说,这需要有灵敏的耳朵才行。其实只需有正确的耳朵就行了,读者群众虽然并不自夸有细致的感觉,但完全能辨别什么是表现真实的作品。他会慢慢趋向这些作品,而很快地抛弃那些表现谬误的虚伪作品。
像从前人们谈到一个小说家总是说“他有想象”一样,我今天要求大家说“他有真实感”,这一个赞词更崇高更准确。观察的才能要比创造的才能更为少见。
为了让大家更好地理解我的意思,我再来谈谈巴尔扎克和司汤达。这两个人都是我们的大师。但我认为对他们的一切作品不要像一个忠实信徒那样五体投地,不加区别。我只在他们有真实感的篇章里才真正感到他们伟大高超。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要比《红与黑》中对于连与德·端拉夫人的爱情的分析更为惊人。我们应该记得,这本小说写作的时代正是浪漫主义的极盛时代,当时的作品里的男女主角都是在一种最放任不羁的抒情气氛中相爱,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情调。而现在竟有了一个青年和一个妇女象普通人那样相爱了,傻里傻气,深沉真挚,随着现实的惊涛骇浪而起伏波动。这真是高超的描写。读了这几页妙文,其余那些大写于连的复杂化的性格,大写作者所最欣赏的纵横捭阈的权术阴谋的篇幅全都不值一顾了。今天他之所以伟大,仅仅是因为他敢于在一些场景中弹出了真实的调子,也就是说抓住了生活中确实可靠的东西。
关于巴尔扎克,情形也一样。他的身上有一个张着眼睛做梦的人,他有时幻想出、创造出一些奇特的形象,但是,可以肯定这并没有使这位小说家伟大起来。我自认不会赞赏《三十岁的女人》,不会赞赏《幻灭》第三部和《交际花盛衰记》里伏脱冷这个形象。我把这些都称为巴尔扎克的视觉幻影。我不喜欢他彻头彻尾杜撰出来的令人读了不禁一笑的上流社会,当然,他的天才所窥测到的几个光辉的形象必须除外。总而言之,巴尔扎克的想象,他那种一味夸张、总想创造出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建筑在特殊平面上的世界的想象,并没有吸引我,而是惹得我不高兴。如果他只具有这种想象,那么,他今天只不过是我们文学上的一个病态者,一个怪物。
但是,幸好巴尔扎克除此而外还有真实感,有我们迄今所见过的最为发达的真实感。他的杰作证明了这一点,在使人惊叹的《贝姨》里,于洛男爵真实得站起来了,《欧也妮·葛朗台》已概括了我们历史上某个特定时期里整个的外省。也许还应该举出《高老头》、《单身汉的家事》、《邦斯舅舅》以及很多其他从我们社会的肺腑里涌现出来的作品。这就是巴尔扎克不朽的光荣。他创建了当代小说,因为他是最先带来运用了真实感的作家之一,这种真实感使他能够再现整整一个世界。
然而,观察并不等于一切,还得要表现。这就是为什么除了真实感以外还要有作家的个人特色。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应该既有真实感也有个性表现。
未完待续……
柳鸣九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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