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的服饰 骆玉明
说到《红楼梦》里面的奴婢,如果你从简化的观念去理解,当然会说她们没有人身自由,身份低贱,经常受到主子的欺凌。但只要稍微注意一下故事情节,就会看到贾府的丫鬟,没有谁是愿意离开主人家的。像金钏那样被撵出去,固然是伤了脸面,可是袭人的母兄想把她赎出去嫁人,她也是满腹的愤怨,为此哭了一场。这里固然有许多原因,但有一条显然格外重要,就是贾府中奴婢的日常生活,实在比外面普通人家好许多。
你看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时,见了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以为是凤姐儿了。在这乡下老寡妇的心目中,那便是大户人家的富贵扮饰了,岂料平儿不过是个丫鬟。当然,平儿是被贾琏收用的“通房丫鬟”(非正式的妾),情况特殊一些。但通观全书,只要是等级略高一些,或受主人宠爱的女奴,穿着绫罗就是普遍现象。譬如芳官,只能算是低级的小丫鬟,在怡红院为宝玉庆寿的晚上,她“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水红撒花夹裤”,那也是很精致很讲究的。
贾府是国公府,对这种富贵之家而言,仆人是其“脸面”的一部分;仆人穿着粗陋陈旧,就显示出主人的颓败不振。他们家不少丫鬟穿戴得比普通人家的小姐还好,根本上体现着贾府的奢华,这是容易理解的。
但具体到每个人身上,却也有各种不同。所以穿着的体面,既是贾府的体面,同时也是个人的体面。
奴婢没有人身自主权,她们的衣服是由主人供给的。王熙凤在刘姥姥面前装穷,说她只有二十两银子可以帮衬姥姥,那原是给丫鬟们做衣服的钱,便说明了这一点。这种常例的供给,大抵依照丫鬟的等级各有不同,也是可想而知。
那么,个别性、特殊性的差异,是怎样产生的呢?那是缘于主子例外的恩惠。
第三十七回,写秋纹向众人说起自己代宝玉送桂花给王夫人,王夫人心情好,便赏了她两件衣服,言下甚是得意。晴雯便嘲笑她:“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这话里有话,是说王夫人有好的衣服,先赏了袭人,秋纹所得,已经是剩余之物,属于“二等奖”了。
袭人为什么特别受王夫人待见呢?因为她识大体、知轻重;她懂得宝玉对于王夫人的重要性,也懂得王夫人对宝玉最大的不满和担忧;她把自己的幸福和王夫人对宝玉的期待联系在一起,而最终成为王夫人在怡红院的耳目和代理监护人。这样的奴婢非常难得,当然应该得到最优厚的赏赐。
读《红楼梦》的人都知道有“元妃省亲”这一节。其实书里还有另一场省亲,就是“袭人省亲”。
那是第五十一回,袭人的母亲病重,她要回家探望。王夫人听报,特地叫了王熙凤过来,命她酌量去办理——按照实际情况的需要,做适当的安排。“酌”什么“量”?因为这个时候,袭人已经不是普通丫鬟,王夫人已经给予袭人妾的待遇,让她帮自己监护宝玉。现在,王夫人就想趁着这个机会,把袭人身份的变化给显示出来,让她感受到一种荣耀和恩惠,从而更好地完成她的任务。
王熙凤为“袭人省亲”指派了八个仆人,这是一个排场。再看她的穿戴:头上几枝金钗珠钏,“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那是王夫人把自己的衣服赏给了袭人,都很贵重,打扮起来差不多就像个贵太太了。可王熙凤觉得还不够,说外面的那件褂子颜色太素了,吩咐平儿把自己穿的一件大毛的狐狸皮的褂子拿出来送给袭人。
袭人是因为家里吃不上饭,从小被卖到贾府的。如今以这样的扮饰和排场回去,对于她的贫寒之家而言,所获得的荣耀和满足,跟贾府奉迎元妃省亲,也差不了多少吧?我并非妄加比拟。元妃是皇家的小老婆,袭人是贾府的小老婆,身份虽有高下,道理是一样的。作者是不是有意将两者前后相映呢?也没法说。
逢迎主子,便有荣宠,违逆主子,必然倒霉。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查审怡红院,驱散她认为对儿子有害的一干“狐狸精”,首当其冲的是晴雯。当时晴雯病倒在床,已经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气息微弱,王夫人命人将她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架着她走了。
还有一句话,读来真是惊心动魄——“王夫人吩咐,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
我们从这里深刻地懂得了,在主子眼里,奴婢到底有多么卑贱,她们天天穿的衣服也不属于自己。
有一个细节我一直不能够想明白。
当初,晴雯嘲笑秋纹因得了王夫人的赏赐而得意洋洋,曾说了一句:“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这丫头很骄傲。概括其命运的《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判词,说她“身为下贱,心比天高”。多么美好又多么悲哀!
我们知道晴雯被逐,缘于袭人告密,而秋纹跟袭人是一党的。那么,王夫人在驱逐晴雯之后犹不满足,还要剥夺她的衣服,究竟是因为恶气太重呢,还是因为有人告诉她,晴雯说过,她宁可冲撞了太太,也不要太太赏的衣服?
《红楼梦》在很多地方留下了空白。如果是后者,那真是令人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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